江月故人(21)
作者:秋若
我木木地點頭,挪動著下瞭床,腳下還在發軟,真實地踩到瞭千年前的土地。
離開被褥之後才發現,我居然穿瞭一身紅,衣擺長得遮住瞭腳面。我走到水盆前,剛一低頭,又被定住瞭。
水中的倒影有些模糊,卻足夠我看清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
水面上的少年面容清秀,表情呆滯,完全是我自己多年前的模樣,隻是頭發長瞭許多,披散而下,唇上不知抹瞭什麼,泛著不自然的鮮紅。
醒來前聽到的那些話霎時湧入腦海,難怪另外兩位把我稱作“小孩”。再低頭細細打量,這一身好像是嫁衣,我靈光一閃,原來當時棺材裡讓我喘不過氣的是個蓋頭。
也許是我停滯的時間太長,薛遠在一旁出聲提醒:“你洗過之後把這一身換下吧。”
我回瞭神,點瞭點頭。
那位老大夫和中年人都已經走瞭,想必兵營中有許多事要忙。
薛遠也要離開,走前對我說:“我是薛遠,有什麼要緊事可以叫人找我。”
他似乎才意識到還沒自我介紹,其實對我來說是第二次瞭,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我定定看著他,混亂的心情些微平複,像在無盡的狂風暴雨中找到一個支點。
眼前的薛遠一身輕便戎裝,身姿挺拔得像一株青蔥小樹,眼角眉梢盡是少年人的朝氣,又處處有多年後的影子。
我應當有許多話要告訴他,雙唇卻像被縫住,最終也隻輕輕說:“謝謝。”
薛遠揚起唇角,向我露出一個微笑。
走到門邊,他腳步一頓,忽然折返回來,伸出手:“還有這個,當時是放在你手邊的。”
我接瞭過來,掌心中光華盈滿,是那枚玉環。
十九
不知是因為之前在棺材裡悶瞭太久,還是實在受瞭太大刺激,我始終頭昏腦脹,在床上歇瞭大半天。
半睡半醒間伸手到床頭去找手機,摸瞭個空,這才發覺我已經不在傢裡。
那位老大夫來看過我幾次,自我介紹是這營中的軍醫,姓袁,我聽他說,他們到此是為瞭剿除流寇山匪。
薛遠一行可謂勢如破竹,但兵卒中難免有受傷下瞭前線的,軍營生活想必十分枯燥,我這個突然出現的外來客成瞭這傷患處的固定景點,幾位吊著胳膊或拄著拐的老哥時不時就來參觀慰問。
“你叫什麼?”
“何”的音節卡在嗓眼,我默瞭默,小聲回答:“……阿玉。”
他們又問我的來處,我隻能說自己失憶瞭,緊接著被數道加倍同情的目光洗禮。
幾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說自己老傢也有一個撞到樹上然後失憶的,後來又撞瞭一下就好瞭,還有的開始介紹一種治腦子的土方。
古代人民真是質樸還熱心,熱得我腦殼裡又開始混響。
就在這時,外面一聲喊:“回來瞭!”
他們都出去瞭,我也跟在後面,撩開簾子走出幾步,就聽見馬蹄聲繚亂嘈雜,畫角聲起,擡眼望去,塵煙飛揚的最前端,高坐馬上的正是薛遠,奔馳而來,肩上銀甲反射著斜陽餘暉,光芒眩目,我看不清他的臉。
他們大獲全勝,晚間軍營裡熱熱鬧鬧的,到處生起篝火,營地附近有水源,有人捕瞭一籮筐活蹦亂跳的魚,還打瞭山雞。
第一次吃上野味居然是在這般情景,真是魔幻。跳躍的火苗炙得人臉發燙,剛烤好的雞肉也是熱烘烘的,焦香四溢,我咬得小心翼翼,還是被燙得吐瞭一下舌頭,惹得周圍幾人哈哈大笑。
士兵們三三兩兩圍坐,我沒看見薛遠的身影,索性安安分分地坐在原地,聽身邊人閑聊。
但很快我就坐不住瞭,因為他們開始聊今天砍瞭多少個人頭。
來到這麼個不算太平的時代,普通人的性命如同草芥,我身在此地,遲早要面對,隻是暫時想當會兒縮頭烏龜。
我默不作聲地起身,離開瞭這裡。
人聲漸稀,沒有電燈照明,反而顯得月光清朗,落在地上如霜似雪。我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不久便聽到瞭水聲。
河水粼粼,映照著的月光如同流淌的碎銀,對面水草叢生,影影綽綽,更高處孤零零地聳立著一座建築,簷角斜飛,瓦頂映著幽微的光,大概就是水神廟。
我在岸邊駐足,長嘆瞭一口氣,又隱約感到頭疼。
從前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有一天會親眼觀賞千年前的河景。
薛遠,那個二十三歲的薛遠大概也沒有想到,居然會是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