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林的永恒夏日CP(48)
阿列克谢在医院走廊里的推车上见到了很多和彼得情况类似的人,他们大多是事故当晚的消防员。这些年轻的小伙子在那天晚上被派往核电站灭火,但他们那时以为只是寻常的火灾,所以没有穿上任何隔离辐射的装备,就这样将自己完全暴露在辐射下。
瓦列里的身体状况也一日不如一日。他那之前只是微微泛红的左肩开始脱皮、溃烂,辐射像是一群看不见的蛆虫,向下啃噬着他的皮肉。但每次阿列克谢露出担心的目光的时候,瓦列里总是皱着脸努力挤出一个勉强的笑。
“不疼的,就像晒伤那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5.10号那天,医院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嚎,阿列克谢在上楼的时候了解到,一个当晚值班的消防员去世了,他是第一个因为这起事故而死在第六医院的人。
为了避免造成心理负担,阿列克谢什么都没有告诉瓦列里。但后来的几天里,每天都有几个人去世,他们被装进厚厚的塑料袋中,放进锌制棺材里,被悄无声息地运出医院。
5.13号上午,阿列克谢被《苏维埃新闻》的编辑叫到杂志社,说是需要他去完成一篇报道,拍摄一些照片。
“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吗?”编辑问。
“我十多天前就因为这件事被疏散出普里皮亚季。”
“那你真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需要我回普里皮亚季报道这起事故吗?”
“是的,不过我们已经拟好了题目,就叫《切尔诺贝利的胜利》。这是党宣传部下达下来的任务,在事故发生后,在我们党的精心策划下,灾变一发生,大批的清理员就开始清理事故现场,防止辐射进一步扩散,在灾难第四天,那个发生事故的反应炉废墟上就插上了红旗。我们需要一个报道来鼓舞人心,你需要和几个摄像师一齐去切尔诺贝利。这篇报道十分关键,你要写出它最积极的一面。”
胜利?阿列克谢心想,这又不是战争,哪里来的胜利可言。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沉默着接下了这个任务。
回到医院后,阿列克谢照常去看望瓦列里,在看到他安然地睡在病床上,奥列娜在走廊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织着毛衣。他放下心来,又去到楼上的无菌室看望彼得。
电梯门一打开,阿列克谢听到一阵熟悉的哭声,他心中升起一阵不安,连忙跑了出去。
走廊里,几个医护人员穿着隔离服,正在把什么东西装进厚玻璃纸袋里。
“彼得死了,就在十分钟之前……他死了……”安格琳娜抽泣着说,她看上去一脸倦容,好似几天没睡,脸上的泪痕重重叠叠。
彼得躺在透明的袋子里,四肢肿胀着,皮肤溃烂不堪。
医护人员把装着彼得遗体的玻璃纸带绑紧,放进木棺材里,又把木棺材和其他彼得的衣物、生活用品一起塞进了一个锌皮棺材中,最后把棺材合上、钉死。
阿列克谢突然想起来,瓦列里几年前曾写信告诉他,亚历山大·萨沙林的遗体也是用这种钉死的锌皮棺材从阿富汗运回乌克兰的。仿佛棺材一被打开,就会释放出揭露秘密的冤魂。
从楼梯间走来几个官员,他们把阿列克谢和安格琳娜请到一个密闭的小房间,说是要谈遗体的安葬事宜。
“这些死于事故的人身上带着强烈的辐射,为了保证居民的安全,我们要在他们的棺材上面浇灌水泥,统一葬在莫斯科公墓。”
“我想把彼得带回家,把他葬在列宁格勒,葬在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可以吗?他的母亲和奶奶葬在列宁格勒,父亲也在那儿生活。”安格琳娜强打着精神请求道,“彼得的姐姐去年从莫斯科搬回了列宁格勒,我们在莫斯科没有亲人了,要是把他一个人葬在这儿,没有人来看望他,他会孤单的。”
“不行,彼得·托图诺夫同志是苏联的英雄。可以说,他不再只属于你们的小家庭,他不单单是你的丈夫,他是国家的英雄,他属于国家。所以他的遗体也由国家处理。”一个官员强硬地说。
他们没有给安格琳娜任何反驳的机会,立刻起身走出了房间。
阿列克谢打了个电话,通知彼得的家人他不幸去世的消息。他的姐姐一时无法从列宁格勒赶来,所以拜托阿列克谢陪着安格琳娜安葬好彼得。
下午的时候,一辆全黑的灵车驶进了医院,几个军人把彼得的棺材抬了进去,他们坐在了安格琳娜和阿列克谢的身边。一路上,安格琳娜都在独自发呆,她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哭干了泪腺,她只是瘫软地坐着,盯着身前崭新的棺材。
灵车行驶了很久,久到阿列克谢怀疑他们已经离开了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