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人+番外(36)
想来是真伤心了,高玉一时顾不得礼仪,拿袖子抹脸上的泪水。
“……只找到早年嫁到穷山里沟的大姐,她命好。嫁的男人还算老实,生下两个儿子都带活了,其中这个小的就是高鄂。”
荒年里人命不值钱,有时候还不如贵人家里的一条猫狗。
高玉卷袖子的手抖了一下。
“高鄂他原本不姓高,是我大姐说老高家的人都死绝了,总不能让高家没有后人供奉香火,所以找族里的人商量过继了小儿子。我不好露面,也怕被嫌弃,只能暗中接济一二,才让这孩子读了书进了学。”
原来高县令是高玉从来没有相认过的亲外甥。
这一层关系说来复杂跌宕,难怪从来没有外人知晓过。
高玉心事重重,几乎要卑微到骨子里去。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一个好好的孩子,前途也好,虽然出身贫苦可清清白白。遇到了性命攸关的大坎,我也不能明着帮衬。日后总不能让人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有一个当太监的亲娘舅……”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通州案的去果
院子里正逢季节的老杏开了满树的花, 风一吹,有隐约香气脩忽飘散。
屋角的罩子灯闪烁了一下,让周秉年青的脸隐了一半在黑暗当中。
良久才听他手中的茶盖子与茶碗轻磕, 声音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轻缓和疏离。
“高总管只怕找错人了, 我一个新来乍到的六品百户,位卑人微无权无势, 恐怕帮不上高县令什么忙!”
听起来是推辞, 其实是想听一句实话。
高玉揉了揉脸,仿佛最终下决心。
“我那个外甥其实是得罪了人, 才有今天的牢狱之灾。那人身份显赫,却最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去年冬天那人到通州游玩, 只因高鄂没有费心奉承, 就惹来这场滔天大祸……”
周秉的脸色变了,随即觉得匪夷所思,“……只是这么一点小事?”
“只是这么一点小事, ”高玉满脸苦笑肯定地答话。
“高鄂一腔血气,只想好好为百姓干些实事。让他拿民脂民膏去阿谀, 只怕就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那位身份显赫之人却容不得被人丁点忤逆,当时虽然一笑而过, 却从此记恨在心里。”
因其擅长机关之术,特意让人在户部下拨的通州修塔银的银箱上做了手脚。我得知高鄂有牢狱之灾后, 几乎动用了我全部的人脉,才把这层关节捋清楚。”
高玉一脸的无奈,“其实事发后,负责查勘的刑部里头不是没有人查察蹊跷。但那些人个个都是人精子, 看破却不说破……”
敢在户部下拨的银箱上动手脚,用脑子略微一想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刑部负责查案的人最多不过是六品七品的主事和经承, 实在犯不着为个搭不上边的小县令压上全幅身家性命。
周秉慢慢靠在交椅上,露出几分迟疑。
“我的确发觉那些银箱有古怪,但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异常之处,所以才老远运回两箱,就是想让刑部或司里的高手再帮着仔细看看。”
他眼角微眯,神情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我倒是误打误撞给他们找了个烫手山芋,指不定那些人在心里怎么骂我呢!”
这件事说穿了,不过是一个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想让官场上的小白丁栽个大跟头,出出心口的恶气罢了。
高玉徐徐推过来一个偏长匣子,态度诚恳。
“这里头是六条巷子的一处独门独院儿的房契,是我准备日后养老的地儿,用的材料都是好东西,市价二千两只多不少。只求你在刑部大堂帮着分辨几句,让高鄂能全须全尾地地保一条性命……”
送走了高玉,周秉也没了睡意。
京里头有这么多有权有势人家的子弟,但让乾清宫大总管都讳莫如深的,不过就是那顶尖的三五家。
尤其擅长机关之术,在外头是从不露锋芒的谦和君子。手底下能驱使江湖高手,像蛰伏在黑暗海水里的巨大礁石,弹指间就能船毁人亡。
难道是……那个人吗?
周秉慢慢啜着余剩的冷茶,心想难怪自己在那一世里从来没有着意过高玉这个乾清宫大总管。
得罪了那个显贵中的显贵,人家费心思撒了那么大的一张网,高鄂这个七品知县板上钉钉就是死路一条。
高玉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没了,多半不愿意继续留在宫里伤心,悄无声息地隐退也是可能的。
天气转暖,院子里的花树绽开了新叶,在廊下泛着厚重的青绿。
屋子没有点灯,槅窗外有白亮亮的月光,映着床榻上的新铺陈。
不知是哪个多事的丫头自作主张,床榻上是一对绣着鸳鸯百合的大红枕头,一鹅黄一翠绿闪缎面的上好被褥,从里到外透着几分喜庆。
周秉喜欢稳重些的颜色,见了却没让人更换。
他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黑漆架子床。就像对面真坐了一个布衣荆钗的妇人,手里拿着针线,缝几针就抬头无声地笑一下。
十八岁时的他太天真了,以为一辈子就会这样慢腾腾的过。做什么都来得及,即便是错了也还有无数机会可以弥补……
周秉捂紧了眼,床上的艳色儿衬得这屋子越发冷清。
天刚大亮,刑部大堂上就热闹起来。
负责问案的刑部左侍郎姓贺,牙疼似的看着面前四分五裂的箱子苦笑,操着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周百户,你这样搞是会闯出祸来的……”
穿了一身青蓝官服的周秉飒飒地回头一笑,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
“贺大人说笑了,我奉皇命办差,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些宵小贪渎的修塔银找出来。如今你也瞧见了,这银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竟然就在银箱的夹层里。”
既然怎么也找不出异常,索性利索砸开。
贺侍郎从来没有见过行事这么“彪”的年轻人,那呲着牙咧嘴笑的神情让他想起了水里吃人的白鲨。
周秉恍若未觉,俯下身子盯着箱子的精巧之处。
“虽然不知道这个机关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不过银子只是挪了个地儿躺着,这就说明没有人犯贪渎之罪。那通州高县令又不是吃饱了撑的,会拿自己大好的名声前程开玩笑!”
贺侍郎谨慎地开口,“这次案子的前后经过太过复杂,虽然找到了赃银,可不代表高鄂就是清白的。也许他监守自盗,想等风平浪静过后再来取这批银子……”
对方虽然比自己的品阶高,但周秉依旧象看白痴一样。
伸出两个手指拈起银箱上刚刚撕开的封条,直接呛了回去,“他的罪名要是坐实了,最轻也是往辽东杂木口充军的命,除非变成鬼才有机会来取这批银子。”
贺侍郎看这个人生得如此俊秀,说话却如此粗鲁不堪,心里不住骂娘。
真真是白瞎了一张好相貌。
于是态度也冷了下来,到底语重心长地劝了一句,“小老弟当值未久,还是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把另外的人得罪光了。我奉劝一句,这里头的水比你想象的深……”
周秉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心想其实这也是个明白人。
案子虽然了结清楚了,但人却没有这么快放出来。
周秉心想好歹过来了,就干脆到刑部大牢给走大运的高县令送口吃的,顺便亲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等把人见着了,他几句话后就直截了当,让高鄂莫要当圣人,干脆把所有的罪行都推在钱粮书吏杜良升的身上……
高鄂瞪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