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人+番外(37)
从通州到京城这段路上,周秉给人的印象是话不多,但为人极正派,带着一股新人特有的锐气。虽然是锦衣卫,但看着不像干事操~蛋的家伙。
周秉没有解释太多,只把一碟拳头大的白馒头推过去,略有些困倦地眯了眯眼睛。
“杜良升到现在都不开口,是笃定后头有人保他的命。通州的银库外人进不去,能做手脚的只有你和他。观言行,你也不像这么蠢的人,所以现在只能定他是真凶了。”
高鄂眼眶湿润,依旧很难过。捏着额角,“我待他不薄,这几年都当亲兄弟一样……”
比血亲兄弟还要值钱的,自然是更可观的名和利。
周秉活得够久了,什么样的苟且都见过。
更何况这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兄弟。
官场上有些人为了往上爬,连自己的祖宗都舍得往外卖。
高鄂的双手搅在一起,微微地抖,“我想来想去都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害我,也许是别人许给他更大的好处。我自认得罪的人不少,可是能费这般手脚来害我的,只有……只有……”
总算还没有迂到无可救药。
周秉颇欣慰的截断他的话尾,幽幽一叹,“你这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倒是真的应该好好改一改了。要想当个好官为百姓干好事儿,总得先护着自己这条性命。”
高鄂心里不是滋味,自己还要个刚入仕途的小年青来提点。
所以人也沮丧的厉害,“就不能继续查下去吗,能在户部银箱上做手脚,就是一条现成的线索……”
周秉盯了他两眼,意外于这人的天真烂漫,好像从前的自己,于是不忍苛责了。
“是个人都知道这后头还有黑手,把改动机关的匠人找出来有什么用?那人甚至用不着自己出面,随便指认一个说是与你有私人嫌隙,这件案子就又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周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好的耐性,竟然坐在地上细细劝说。
也许是他非常明白,一腔热血经过炙烤之后只剩下灰烬的茫然,是多让人痛彻心扉。
如今看见别人余留的这点孤勇一般的热忱,竟然比金子还金贵了。
刑部大牢里潮湿闷热,牢房又窄又黑,这块小小的方寸之地却极静。
高鄂抬起污浊的脸,这时候才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眉眼间浮现困惑,“……我家里没钱没人,你干嘛帮我?”
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高玉的请托,当然还有别的。
周秉微微一笑,像牢房外的春雨一样细致无声。
“我从小在江州乡下长大,在进京之前什么都不懂。我要是顺顺利利的中了进士,心里多半和你一样有磅礴大志,都想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官场的倾扎太过残酷,难得还有人保留当初的天真。
这份天真稀少金贵,就像风中残烛需要用心呵护……
如此冠冕堂皇的话,周秉信手拈来,毫不介意自己在别人眼中显得高大上。
被小自己好几岁的青年如此推崇,高鄂脸红了,分外不好意思。
“你刚到通州的时候,我还在暗地里朝你们吐过唾沫,觉得你跟那些冤枉我的人是一丘之貉。我也犯了人云亦云的毛病,锦衣卫里也不仅仅是鱼肉百姓的,其中也有好人!”
周秉不由好笑,“我帮你说话就成了好人,日后若是有错处被你抓住,我俩岂不是要不死不休?”
高鄂极认真,仿佛他不是一身囚衣居于肮脏的牢房。
“听说南北镇抚司的指挥使全都是阉党,那些看起来威风赫赫的缇骑就是司礼监太监门下的狗。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没干坏事儿,就是我认下的朋友。”
周秉心想难怪高玉宁愿拐着弯求人,除了怕落下把柄外,还怕这个大外甥当面一口一个太监阉人。
……来自亲人的身份歧视比什么都难受。
因为外人无论使出软的硬的手段,都隔着厚厚的一层膜,对方只要不屑理会,就一切没辙。
走出刑部大牢时,晚春软绵绵的雨丝从廊下吹过来,带着腻腻的花香。
周秉说不清心里的感受。
心想要是当初自己仗着聪明机巧不顾一切地滑向深渊时,有人也像这样搭一把手,后头的事儿也不会那样难以收拾……
高玉老早等在一处隐蔽的茶楼,周秉去回了信,拣能说的说了几句,然后把装着六条胡同房契的匣子送了回去。
高玉惊讶地挑了挑眉,然后了然地笑笑。
“你此回帮了高鄂,说不定就会被那位惦记上。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钱财你看不上,想要什么呢?”
他虽然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能坐到乾清宫大总管的位置上,靠的也不是全然的纯善。
这世上的东西都是可以等价交换的,只要自己给的筹码足够。
周秉看着茶室里的屏风。
上头是苏州绣娘巧手绣制着的雨打芭蕉,几乎像真的水珠子在蕉叶上滚动,倒应了今天的景。
他抬头,连眼睛都没有错一下,“听说司礼监邱、戚两位大太监都是内书堂出身,高总管在他们面前说得上话吧……”
高玉双眼瞪得溜圆,怎么也没想到这人竟要走这条路子。好半天才吐了一口气,“□□皇帝在世的时候就立下规矩,严防内侍和外臣勾连……”
周秉轻声慢语,说的话却让人心惊。
“那是糊弄百姓的,难不成我们自个还要糊弄自个?司礼监的批红下来,有些不好见人的,铁定要背骂名的,难道还要内阁那些老大人和清贵的翰林们亲自出面去操持?”
高玉回看着他,沉默地咽了口唾沫。
原先他就觉得这小子胆子大,二话不说就敢往身上揽事,这才想让其出面搭救高鄂。却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第一次坐庄,就准备胡把大的!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折辱
茹园是京城有名的一处私宅, 园主人是南地的大茶商。因其小巧精致景物清幽,常被名士们借来小聚。
春天的园子浅浅一琢磨就分外好看,工匠们学了农家的弄法, 在边角处用竹篱笆围了大丛的芍药花。
生机勃勃的明艳下, 几只驯养的野鸡支棱着鲜艳的尾羽,在嶙峋的山石里穿梭, 透着一股人工雕琢过的野趣。
周秉跟着领路的小厮进来的时候, 远远地就听见隔水亭台有带了浓妆的小旦在甩着水袖清唱,“好景艳阳天, 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
今日做东的礼部七品经历陈文敬正忙着招呼客人, 见了忙迎了过来, 语气亲昵地责怪 ,“怎么来的这么晚,我记得给你的帖子可是昨天一大早就送过去了。”
周秉连忙告罪, 语气诚恳的说昨天去处理了几件杂事。
陈文敬丝毫不以为忤,像个真正的兄长一样挽着周秉的手, 一路给他介绍过去。
“都是朝廷的新近,个个都有真才实学。官阶不过六品七品, 文官武官都有,无需拘束。大家坐在一处玩乐听戏, 很快就能相熟……”
不远处有人看见这亲亲热热的一幕,不由好奇能让大名鼎鼎的状元公折节下交的人到底是谁,生得倒是气度不凡?
自然就有人小声解疑答惑,“是奉安夫人的小儿子, 今年的武状元,授了北镇抚司的六品百户……”
原来只是个小小的武官, 众人顿时生出轻视之意。
可惜了一表好人才。
文人与武人素来是云泥之别,上上下下都知道。于是都觉得陈状元为人太过谦和,连这等污浊之辈都放进来,简直有辱茹园的清净。
耳边嘁嘁不断,周秉充耳不闻,镇定自若地喝酒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