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人+番外(42)
他心中一动,眼睛就不自觉地瞄向身边人的肚子。
一时间心跳如鼓, 昏昏然地寻思, 这都三个多月将近四个月了,若是真的有了应该显现出来了吧。不过这位大姐向来反应迟钝, 她自个知道吗?
身边人不说话,沉默着, 连看都不看他。
丫头婆子们忙完了, 自以为周到地退出屋子,还贴心地掩上房门。
她们不知道,这对好几个月未见的新婚夫妻中间横亘着鸿沟。
谭五月不说话, 周秉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怪异地相对无言, 突然一起沉默下来。
外头不知是什么虫儿在叫得欢快,院子里还有压着嗓门的说话声, 间杂着还有街面上隐约传来的一两声喧闹叫卖。
一切都这么平淡,周秉却觉得喉咙眼儿发干。
他自问没亏欠过什么人, 眼前这一位却是他几辈子也还不清的……
明明是珍之重之,恨不能藏在别人看不见地方的心坎人,却被他害得在周家老宅孤寂了半辈子。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周秉才从浑噩当中清醒的时候, 多了那段惨绝人寰的记忆,于是满心不甘和愤懑。这时候却觉得自己到底伤了这么一个木讷寡言的女人, 活该受那份罪。
如果早就注定了结局,这时候就该明智放手……
周秉心口狠狠痛了一下。
被人紧追不舍的逼迫、视为知己兄长的欺瞒、金丹入腹时的绞痛、剥皮拆骨时的屈辱,所有的事情像被河流上的闸口阻挡一般,乱糟糟地挤做一团。最后化作一股难以向人诉的委屈,涩涩地躺在眼窝子里。
他想像以前那样被人小声哄,想像新婚夜时被人全身心的依赖。
可话还未出口,就见身边人死死拧着手指头,似有似无地吁了口气。
“这趟过来看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原本就是我配不上你,这门婚事是我们谭家强求了。你没回来时,你娘跟我说了小半天的话。她的意思我都懂,你本用不着为难……”
谭五月说的突兀闲适,周秉一时间没明白。
转眼间却忽然想起那封盖了手印的休书,他没了镇定自若。
心慌意乱地碎碎辩驳,“你别听我娘瞎说,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之所以没拦着,其实是想激你到京城来好好地陪我……”
谭五月先是惊讶,然后就垂了眼,神情仿佛很无奈。
“当初……我爹和你爹定下亲事,不过是因为两家从前余留的一点情分。这回你家帮了大忙,让我家的铺子一间都没倒。仗着你周家的威名,底下也没有一个闹事的,其实什么都两清了。或许我欠的还多一些……”
女人身量高,站得笔直。和先前在偏厅里不同,有一种昂然的气势。
声音却是低微而温婉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娘看不起我,连我爹都老早以为这桩婚事多半要黄。半年前我都不确定自己会嫁进周家,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履行婚约。可你娘说对了一句话,咱俩从头到尾都不合适……”
这会时辰还早,窗外的夕阳将园子里的花草笼上一层金光,早生的一丛西府海棠花朵红火枝叶苍翠,颜色浓艳得似乎有些不真实。
周秉脑袋嗡嗡作响,却想不出反驳的话。
他没有想到他娘会这么迫不及待,头次见面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更没有想到的是,性情稍显迟滞温吞的谭五月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咱俩不合适”!
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这女人给人的印象是隐忍的、大气的、不争不抢的,眼下却有一种肉眼可见的……尖锐气。
谭五月脸上还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嘴角微弯,像画上去似的得体,语气缓慢含蓄,看起来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说出口的话却像刀子一样利。
“我没读过什么书,只晓得像乡下婆娘那样守着一个老实人过日子。你娘说你在外头有了相好的,急着要抬人家进门。
我就是个上不了大席的,眼窝子又生得浅,没那个度量也当不了大妇,走出去铁定要让人笑话。
与其这样,你不如先把我休回娘家,咱们好合好散,也不耽误你另娶新人的工夫……”
闻君有两意,故来与君绝。
周秉非常确定自己从进了屋子没有说一个字,听这女人看似怯懦无争,却慢条斯理地把一整出戏唱完了,竟然依稀看得出非常遥远的小时候才露出来的一点霸道。
于是非常奇异的,他心口上钝钝的痛竟渐渐散了。
周秉坐直了,犟着头像从前一样毫不讲理地嘟哝。
“我们周家三辈没有再蘸妇,没有下堂妻。你老老实实地待着,我娘就是瞎搅合。还有我在外头没有相好的,那些都是外人瞎起哄,不会抬进来闹你的心……”
谭五月终于转过头来,皱着眉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多少年了,周秉做梦都想和这女人面对面地坐着,好好地说会儿话。但是那场惨事之后,人家连眼梢都欠奉。
实际上认真算来,不管他是撒娇卖痴,或是逞强斗狠,在这女人面前他连站脚吱声的地儿都没有。
周秉眼里有热辣的湿意,险些当场流泪。
干脆豁出去不要脸,“实话跟你说,我娘想拿我的婚事攀高枝,我心里不乐意,这才跟她说想抬人进来,是唬她的。你要是信她的就蠢了,我以为我不管做什么你都会先信我,毕竟我俩小时候那么好……”
这是从前打死他都不会说出口的丢份儿话。
好好的七尺男儿汉被母亲当做攀附富贵的工具,说出来很光荣吗?
谭五月眼里有困惑,似乎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假。
周秉想都不想,冲口而出。
“这辈子……我只想和你一个人过!外头传的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场面上的应酬。你一直不理我,还把外头的浑话信了十成十……一直拧着不来京城,我故意弄出来气你的……”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当场愣住了。
原来这些话憋在心底太久了,刻在骨头里,沉在血液里,竟然顾不得什么男人脸面就从嘴里自个秃噜了出来。
谭五月沉默了,手指在桌帷边上的穗子无意识的扫了一下。
要了一辈子脸面的周秉这时候觉得男人在自个媳妇面前伏低做小,好像也没想象当中的那么难。
他主动把凳子拉拢些,一脸的真心实意,“这里头的事复杂得很,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总归是我往日太轻狂惹的祸。
本来现在不是好时候,我手边的人和事都还没理清楚。不想你过来跟着我担惊受怕,可更怕你在老家听到别人的只言片语胡思乱想,所以才答应你跟祖母北上,有你在我身边……我心里才踏实!”
谭五月的手不像别家的闺阁那般温软白皙,捏在手心里瘦削而有力。
周秉只敢浅浅地碰了她的指尖一下,却又舍不得这份来之不易地温热。借着垂眼,贪恋地看着她挑线白裙上朴素干净的细密褶皱,一道压着一道,最后束进细韧的腰身里……
他莫名激动,连指尖都开始抖。
忽的想起了新婚夜的光景,那时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所知的就是别人偶尔漏下的只言片语,或是从资深学长那里借来的宝鉴图集。
男女在一起是销魂蚀骨,但到底怎么个销魂法却是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