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人+番外(43)
他想给这个结发妻最好的,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磨。大红色的帐幔抖抖索索,起起伏伏像江边涌动的浪涛。
要到天亮的时候,才听见女人“噗呲”一声笑出来。昏黄的灯线下,慵懒的碎发埋在绣了百子登科的大红被褥里,干净的眸子里是潋滟的波光,有婉转缠绵的味道。
他把人紧紧揽住,偷偷地说,我俩要好一辈子!
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太短,好像一纵即逝。
周秉魔怔一样盯着女人钴蓝色的袖口,上面有浅蓝丝线绣的菊花斓边。绣工算不上好,应该是谭五月自己绣的。
女人的绣活一直不怎么好,裁制一件衣服只能勉强,绣的图样永远算不上精致。可她亲手做的几件寝衣直到磨破了边,从前的周秉都舍不得扔。
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不能忘却前尘从头来,毕竟那段惨痛是上一辈子的事!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周秉胆怯地抬头,却见那人望过来的眼神是屈辱的。一晃眼,又变得怨恨。再一晃眼,就变得凉淡冰冷……
宛如数九天一捧冰水从天而降,周秉被刺痛了。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气短胸闷狼狈不堪。这回不用别人拒绝,他猛地拉开房门逃了出去。
等人走了,谭五月才慢慢站起身拿了茶水,灭了铜熏炉里散发着浓烈味道的香片。
老太太的一片心意终究注定是白费。
她心里莫名难受,从这个人进来时她就开始难受。
他还是原来的样子,英郎洒脱走路时衣摆略微扬起,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意气风发,是人群当中最招人眼的儿郎。
林夫人的话在她耳边轻飘飘地响起。
“他对你好,也只是心怀愧疚,毕竟两家定亲许久,左邻右舍都晓得你是我们家的人。可就算他同意了这门亲事,有那么一点中意你,但你们两人的差距太大。他日后是有大前途的,身边定要有一个能帮补的人。
更何况,他不见得真喜欢你,他在外头已经有人了。只是碍着刚娶了你,不敢将心尖上的人抬进来。你要是真心为他好,就不要拖累他……”
谭五月空张了张口,想大声反驳。
——不是这样的,他刚才斩钉截铁地说,外头那些都是假的,都是人云亦云……
谭五月说不出来,和自己空较着劲。最后木木地站在东窗前,看着石阶下一丛艳艳的海棠。
大概是新植的,海棠的花株并不高,翠色的叶子还嫩嫩的。叶穗间刚打了花苞,已经透出招人喜欢的颜色。远处有刚留头的小丫头大概还没有学规矩,捂着嘴在指指点点,谈笑声不时顺着风传来。
她一动不动,望着海棠叶上一只细小的金龟子。那小东西爬出来一拃,又审慎地退了回去。
谭五月看不得它辛苦,随手摘了叶子帮了它一把,小心地放在地上。
那小东西似乎受惊了,在运送的途中就振翅而飞。
谭五月有些不知所措,略茫然地站在原处。半是好笑半是自嘲,却更耻于先前的些微迟疑。
那人的喜欢也许是真的,但在外头牵扯不清也是真的……
原先她以为可以忍受的,这世上大多数女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但是等真正入眼的时候,才知道那不过是自己骗自己,那份疼如同剐骨,那份成全太过卑微。
一样东西既然不能全部属于自己,那不如早早地……全数舍弃,即便那是一份曾经的真心。
被别的女人染指过的所谓真心,她嫌脏!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先认怂的周家二郎
周秉在外头喝了一顿闷酒。
他觉得头痛欲裂, 像个需要壮胆才能面对恶婆娘的乡下村夫,直到喝高了染了通身的酒气,才摇摇晃晃地回了西园。
屋子里点了一盏小灯, 黑漆架子床上的帷幔一半放下来, 一半用紫铜帐钩挂着,多了一股寻常百姓的家常气。边案上散放着牛角梳子和两样简单的银首饰, 靠墙的椅子上耷拉着一件女式的外衫。
明明只是多了几样简单的摆设, 周秉却有些神魂颠倒,总觉得鼻子边萦绕着一股沁脾的暖香。
他仗着酒意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实际上却是一种蹑手蹑脚的姿态, 像个鬼祟的歹人一样,只敢踮脚扒在绣了暗八仙纹的藤青帐幔边, 悄悄拿眼往里看。
鹅黄色的被褥打开了, 床上却没有人。
如同附骨的惊惧再次如约而至,周秉猛地扯开被褥,甚至还抓在手心儿里抖了抖。
被窝里是凉的, 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在里头睡过。
就好像再一次没有任何预兆的不告而别……
周秉开始是茫然的。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重演,让他的脑子里像是铁匠手上落下的大锤, 哐当一声就碎的不能再碎。他发懵地盯着账幔上的紫铜帐钩,感到身上有丝丝缕缕的生痛。
心口像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 有无数的细针在不停地往下扎……
这一世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谭五月也顺顺当当地被他赚到了京城, 为什么两人还是同从前一样形同陌路?
放弃文举转试武举,主动疏远包藏祸胎的陈文敬,再不光顾酒肆妓坊,刁难上峰吩咐下来的差事兢兢业业的办妥帖, 与母亲周旋许久让她松口答应谭五月进京……
桩桩件件,这些还不够吗?
显然还不够。
周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 早就让这无情世道修炼出了一副铁胆肝肠。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酒水闹腾的,只想躲在一个没人知晓的角落里大哭一场。
金丹入口时引起了腹内绞痛,肠子一寸寸地被暴烈的药性崩断,那时候的他只剩一个念头。
——这辈子我负了谭五月,到头来却连一声对不起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以为还有无数个弥补的机会,谁知道一闭眼一睁眼就是一辈子……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半躺在角落里的周秉迟钝地抬起醉眼,就见左手边不常用的小书房门口站着一个人。
夜已深,屋子里的光线不是很好。
那人举着灯,用手护着飘渺的灯芯儿,不言不语的静静站着。
周秉象冰层下被封住的人,冰层瓦解后猛然间得到了可救命的新鲜空气。他的心肺欢喜的好像要裂开,却又怕唐突惊动树叶上的晨露,只能小心翼翼的傻问了一句。
“你……怎么不在床上安歇?”
谭五月把灯放在桌上,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神情也有些倦倦的,“我有些认床,怎么都睡不着。看见你书房里的小榻正对着院子,种了几株才开的紫茉莉,闻着还香……”
大概是宽了外面的衣裳,谭五月散着头发,整个人显得比实际年龄稚弱了一些。身上只穿了一身薄薄的内衣,白天的提防顺道也松散许多。
她的脸不是京城现今流行的美人尖,脸是长团形的,下巴稍稍有些短,眼睛毛茸茸的。
这种长相其实很占便宜,一笑便显得年龄更小了些。
但她给人的印象始终都是稳重老成,因为谭五月很少有舒心大笑的时候。
这女子像崇山峻岭里的一池深潭水,是可以包容万象的,所以才纵得他上天入地。一个筋斗云翻出去满世界撒欢,没想到一转身……从前的家就回不去了。
没有谭五月的宅子,不管再富丽堂皇,好像都不能称之为家。
周秉像个真正的小年青儿一样咽了口唾沫,不敢仔细看谭五月的脸。
眼睛在室内游移着,余光却止不住地往女人身上扫。白色的素面寝衣在烛灯下有些透,隐隐露着锁骨上的一点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