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人+番外(77)
又是拒人千里之外的语气。
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更远的街面上是依稀的叫卖声,越发显得小账房寂静。
周秉不自觉地带着一丝讨好,低低地商量,“你看,我在这里还是有些用处的。起码还是唬得住人,你要是……真离了周家,这些牛鬼蛇神都会欺负上门来!”
谭五月知道这是实话。
一个独身的女人就是在太平世道都不容易存活,更何况她身后还有大盛魁上百号人,简直是现现成的活靶子。
离又离不了,和也和不下去,根本没有任性的余地。
周秉看出她冷淡下的些微迟疑,顿时欢喜起来,“咱俩好好地,你真是再信我一回!”
也不知哪个字让谭五月忽然下定了决心,仔细听甚至有一份撇清倦怠的意思。
“你办完案子,就赶紧回京城去吧。我不走了,我就呆在江州,祖母愿意回来,我就到老宅伺候她老人家。看在我爹从前帮过你们周家的份上,你就是休我也给我多少留一份体面……”
女人的话条理清楚,冷静得近乎残忍。
周秉气急,退后一步,若不是顾及外面的动静简直想怒吼,“你宁愿要一份虚假的体面,也不要我这个大活人……”
谭五月垂着眉睫悲哀地想,我什么都没有了,就是这份虚假的体面也要费尽气力才能挽留住。
周秉背过身,不想再看这个狠心女人一眼,“我今天过来,是想跟你说一声,这个月十五是我祖父的忌辰。出京的时候祖母特地吩咐过,要我们两个一起到宝积寺给老爷子做个水陆道场。”
他的话语听不出什么异常,但谭五月却分明见他重重地合上好看的眼睑,嘴唇也紧抿着。
窗外的阳光灿烂得晃眼,但因为有浓重的树荫,反倒衬得屋子里格外静谧,没有一点嘈杂的声音,甚至听得到辽阔高远的碧空上风在吹。
谭五月的心终究忍不住,紧追了两步,仿佛把话说给自己听,“我的性子从小就倔,这腰要是直起来,可就再也弯不下去了……”
周秉没听明白,可不妨碍他听出谭五月语气当中的让步。
他像孩子一样一下子就乐呵上了,“你愿意直着就直着,有我在后头给你撑着。不过你要是得了诰命跟我娘进宫谢恩的时候,该磕头的还是要磕头哈!”
谭五月心想这真是个二傻子,永远只看得见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别人嗤他,他也要马上一模一样地嗤回来才行。别人拿肉骨头逗,他就只会摇尾巴了,难怪属狗……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佛不渡我
宝积寺在江州城的西郊。
一处不大的禅院, 山门上用青砖砌了一个大大的“佛”字。
周家祖母霍老太太刚进京时很不习惯,经常晚上多梦。请了人过来看,说是往生的老太爷在地府里不安生, 所以才有了这场前后持续七昼七夜的水陆法会。
法堂正中悬挂毗卢遮那佛、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三像, 下置供桌罗列香花、灯烛、果品。四个长方台上分别置放铜磬、斗鼓、铙钹、手铃等法器,两侧分挂上堂、下堂各十位水陆供养对象的画像, 画像下列插牌竿, 详记了每位圣凡的名称。
法堂的厢房是念经的坛场,有七名僧人在念《妙法莲华经》和冗长的《华严经》。
两侧张挂的帷幕就是所谓的净土坛, 上面张贴有许多莲位牌,俗称生莲条。周秉将祖父的名讳仔细填写上去, 谭五月帮着在莲位牌贴红纸条, 这就是俗称的消灾条。
有了这个,在地府仙游的周家老爷子就又能悠哉悠哉了。
完事还要许久,周秉把三柱线香插到高高的铜炉里, 恭恭敬敬拜了拜,没话找话地问身旁的人, “……你说地底的人真能听见咱们说话?”
谭五月穿着一件木兰青的对襟罩衣,头上没有戴首饰。大热天也不见怎么冒汗, 正仰着头看藻井上绚烂的彩画,还有坛上垂下来的重重璎珞。听了话随口答了一句, “听不听得见,活人总要尽份心……”
周秉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斓衫,看起来极精神极年青, 像个还在山门读书的秀才,“是啊, 这些都是给活人看的!”
他眼珠子一转,忽然说起了贴己话,“我不想像我祖父一辈子待在江州,我要挣功名,让我的家小都过上好日子。可也不能像我爹那么实诚,年纪轻轻的就没了命……”
也许这话说多了,连自个都相信了,流水一样淌出来,“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可劲地好,当一品诰命夫人……”
这人的确和他的父辈不同,敢出头、敢发声、敢没脸没皮,还能和时宜地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谭五月听着外头和尚们的诵读声,眼前檀香袅绕,一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周秉的眉头微皱,身子斜着朝她伸出手,用温热的指尖细细拂去女子眼角的泪水。
谭五月傻傻的,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哭了。
也许是暮鼓晨钟让她经年累积的伤心终于现了一点痕迹。
谭五月不是悲春伤秋的人,这份泪水不知所起,不知所踪,仿佛只为这片刻的温柔相待。
她惶然无措,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甚至近乎懦弱,“你用不着对我这么好,我在佛前曾经发过誓,以后一定离你远远的……”
这人有毒,象烈日下的罂~粟花,很容易让人沦陷。
周秉先是惊讶,然后是欢喜,接着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说,“你发你的誓,我来找你就好了。佛不渡我,我自渡之……”
这人无论怎么改变,骨子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张狂。
谭五月无奈地看着他,想反驳却张不开口,最后只得作罢,“在庙里头,还是不要乱说话。菩萨都是灵验的,当心晚上抽你大耳光!”
周秉当初沉尽深渊里也从来没有认过输,但是也不想和谭五月争辩。
他在空空的大殿前闲逛,长带飘飘衣袂低垂,有一种魏晋落魄名士的洒脱快意。
他想,在那一辈子我给漫天的菩萨和真君供奉了无数的金银香果,到最后连一个全尸都没落着,可见菩萨也有不灵光的时候。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好好地为自个谋划。所有我在乎的,都要牢牢的攥在手心里。
周秉盯着案上垂眼俯视众生的释迦牟尼佛,神情渐渐像刀尖一样凌冽生寒,他刚才对着谭五月说的是真的。
佛不渡我,我自渡之。只求现世,不求来生。
僧人们摆上斋饭,都是很普通的菜色,一碟煎豆腐、一碟水煮青菜、两碗豆子饭。
两人都没有带随从,谭五月亲自起身布筷。周秉看着粗碗,忽然不大高兴地问,“你当初……为什么想悔婚?”
谭五月正夹了一块豆腐,诧异地望过来一眼。
周秉这时候已经清楚知道,这女人一贯毕恭毕敬的姿态是摆出来给外人看的,她彪起来能下死手。就压低了语调,又问了一遍,“你嫁我之前……为什么曾经想要悔婚?”
昨天谭二伦的胡言乱语终究让他心里起了个小疙瘩。
雪白的豆腐煎得两面金黄,掉在碗里,出人意料的是颜色很好看。饭里混了好几种豆子,赤豆、绿豆,个头更大一些的是豌豆。豌豆有青白两色,白色的居多。
江州的水土好,但青色的豌豆产量很低,遇着一点灾害就全没了,所以百姓大都只愿种白色的。
白豆子开九层花,结的豆荚多,每个豆荚至少有五个豆子。不像青豆子豆荚少不说,每个豆荚里豆子数量也就三五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