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55)
丁灵回头,看一眼空无一人的屋子,胆战心惊道,“都走了。”
阮殷“嗯”一声,闭着眼睛微弱地呼吸。那张纸一直悬在他手边。纸上廖廖数语,丁灵一眼看完——
吾生无幸,无一子嗣。阮殷阮齐二人,忤逆狂悖,畜生不如,为人不能继吾衣钵,为鬼亦不能继吾香火。吾无颜对列祖列宗,吾身死后,一火焚之,骨灰洒落山川河海,吾身不入祖坟,吾魂不入宗祠,不受祭祀,不许任何人为吾戴孝守灵。
丁灵看得心脏骤缩,眼眶剧痛,摸索着握住男人冰冷一只手,胡乱道,“别怕,没事。”
男人没有一丝气力,脖颈软垂,稀泥一样躺着。听见声音只是微弱地撑起一点眼皮,“……我很好。”
丁灵捧着男人瘦削的脸颊,“是,你一定要很好。”指腹捋过男人有些锐利的眉峰,“你一定会很好。”
男人空洞地睁着眼,“死了,都不让我戴孝。做鬼都不肯见我。”大颗泪珠从男人目中滚下,砸在枕上,溅出一小片深色水痕。男人木木地,“忤逆狂悖……畜生不如……”
丁灵听不下去,“不许乱说。”她双手捧着他,强扳着同自己对视,“再说我要生气。”
男人被迫收声,迷惘地看着她。丁灵道,“阮殷是我要带去家乡的人,你不能这么说他。”
男人大睁着眼,目中慢慢蓄了泪,渐渐不堪重负,沉甸甸地滚下来,尽数洇入枕褥,从一小块变作一大片,湿漉漉的。
男人筋疲力竭,眼皮坠下来,昏睡过去。
阮继余进来,“姑娘,夏院正来了。姑娘随我暂避。”
丁灵依依不舍看着昏睡的男人,一步三回头,仍旧避到帷幕后。不一时阮继善引着须发皆白的老者进来,丁灵便知这是当今名闻天下的再世华佗,神医夏随。
夏院正束起衣袖,翻着眼皮看一时,又把过脉,“千岁这是受惊过度,又过度悲伤,以致心脉不调,表证神志不归,更兼吐血。”抬头道,“劳动善都统回禀圣人,不是小病症,不可再过惊扰。”
阮继善忍不住骂,“阮佩高这个不懂事的玩艺,那种东西扔了罢了,还腆着脸连夜拿给爷爷看!糊涂!”
夏院正道,“卷起衣袖。”便去随身带的匣子里取针。
阮继善俯身让昏睡的男人平卧,自己跪下,一点一点卷起阔大的衣袖,白而细的两知手臂平平铺在男人身侧。夏院正炙过针,从手少冲入针。
丁灵在后,看着银针没入男人骨血,指尖都在发抖。
男人初时没有知觉,等针到肘间少海时,疼得胡乱挣扎起来,tຊ昏乱地叫,“出去……别碰我……”
夏院正见怪不怪,仍然往上,在腋下处又入一针。男人越发叫得尖利,双足踢蹬,身体扭转挣扎。夏院正听若不闻,“按住。”
阮继善只能依言照办。
夏院正面不改色,另取一枚长针,解开中单,往心口膻中穴入针。男人叫得声音都变了调子,“啊——”
短而促的一声,又骤然消失,应是昏了过去。阮继善都慌起来,“夏院正,这——”
“没事。”夏院正道,“施针不疼,老夫亲自施针更是半点不疼,千岁病中,神志不属,惊惧太过,这都是病兆——等大安就好了。”又道,“老夫这便开药,千岁情状,都统需速速入宫禀报圣人。”
“是,院正放心。”阮继善引着夏院正出去。
帷幕后的两个人总算能现身。丁灵扑到榻前,阮殷搭着一领锦被,平平卧着,面色好了许多——不愧再世华佗。丁灵放下心,双膝一软扑在榻边,半日动弹不得。
阮继余欲言又止,“你……你跟他……”
丁灵伏在自己臂间许久,终于缓过来一点,抬头,“怎么了?”
“没怎么。”阮继余别扭地转过脸,“你知不知道,我们是……是……”
丁灵神思不属,见他支支吾吾更不想搭理,“你不要在这里说话,病人要休息。”
阮继余一滞,“我去看看药。”便走了。
丁灵总算重回清静,便伏在榻边陪着阮殷。不知多久,男人昏然睁眼,看见丁灵惨白的面上浮出一点笑意,抬手努力去碰她。
丁灵连忙握住,“你好点吗?”
男人道,“我很好。”目光下移看见丁灵遍身血迹,忍不住皱眉,“弄脏你了。”
丁灵看都不看一眼,“没事。”忍不住伸手去摩挲男人面颊,“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男人摇头,“……夏随来了?”
这个人真是聪明太过,但凡傻点,都不至如此痛苦。丁灵点头,“是。”
“你别叫他看见。”男人道,“丁灵……你回去……”
“没看见。”丁灵道,“他都已经走了。”凑近道,“我不走,你这样我回去也不放心,你不能撵我走。”
男人又笑起来,极微弱的一点笑意,“丁灵,我应是不太好……瞒不住的……宫里很快就来人,你不能在我这……”
“为什么不能?”丁灵道,“就当我是千岁府上的丫头。”
“你不是。”男人摇头,“你是女君。”静室中,男人的声音迷惘又笃定,“是我的陆阳君。”
第43章 乱梦
司礼监老祖宗重病的消息很快传开, 中京城混乱起来。皇帝亲奉太后銮驾,每日下朝第一件事便是往千岁府探病。
圣恩如此隆重,千岁府外每日人山人海,但无一人得以入内探病。众人脑袋转弯, 都学丁老夫人往悬山寺给老祖宗烧香祈福, 一夜之间居士别院人满为患,简直一榻难求。丁老夫人原赁了半个月的院子, 见状直接不走, 大有老祖宗不康复誓不回京的意思。
阮殷病重,太后震怒,竟把岁山行刺的事直接交给东厂勘察, 谁都知道东厂是司礼监的班底,东厂提督本人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富贵。李富贵接旨,铆足气力, 五日就结案,矛头直接指向中台阁赵砚。
赵砚原本就同阮殷势同水火,正常案子这么查, 太后指定不依。如今阮殷病重, 太后直接两眼一闭允了, 总算赵砚还能有些恩宠, 行刺的事转头撂给中台阁第一大秘崔隽,自己险险脱身。
龙禁卫查了内鬼,说是崔氏族人, 连着崔隽一同处置。其余人因为护卫不力,一律降三级原地使用。丁北城御前行走不足一月, 又变成区区城门卫,苦哈哈地继续熬资历。
外头便传得越发稀奇, 说丁府小姐才勉强封上个偏僻处的女君,哥儿就连降三级,得不偿失云云——反面印证了如今阉党势大,便是丁府招惹上也要脱层皮。
……
丁灵不情不愿被阮殷撵回来,连着三天趁夜跑去苦水胡同李宅,竟连看门的人都没有,直接大门紧闭。丁灵回来简直坐立难安。总算阮殷还有点良心,每日夜半三更都能有个帖子悄悄送来——前二日虽然伪装得不错,但瞒不过丁灵,必定是寻人代笔,第三日起变作亲笔,初时字迹稍显虚浮,后头慢慢笔锋强健起来,字也多了。
丁灵每日拆了帖子只研究笔锋,毕竟写的字既少,又没什么像样的言语,不是今日安,就是大安,就差特大安了。光看帖子,还以为身强体健日食三碗呢。
总算外头消息也差不离,太后接连去了七日,后头便只打发人送东西。
丁灵放下心,新仇旧恨翻一遍,索性心一横,也不去苦水胡同。往诸王府宴上混了一日便觉无聊至极,想着的卢千里名驹,声名太显自己根本不敢骑,如今只能拘在小院子里,便同丁北城编个跑马的由头,亲自送的卢去京畿别院。
一人一马都拘束已久,出中京便策马狂奔,跑个痛快。不足一个时辰到地方,丁灵把的卢交与管事,叮嘱,“料要精细的,每日放马,至少二个时辰,我年下来接,养坏了养瘦了你都别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