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56)
管事平生第一回 被主家托付一匹马,连连答应,“姑娘只管放心。”
丁灵依依不舍同的卢作别。管事收拾出青皮马车,“别院没什么准备,只有这个车,姑娘莫嫌弃。”
丁灵哪里在乎什么车,只管叮嘱,“照顾好我的马。”便自回京。因为的卢名声长相都太显,丁灵出京赶了个大早,此时困倦不堪,打上车便睡得昏天黑地。
古代马车颠簸,丁灵时睡时醒,乱梦颠倒。恍惚走入白皑皑的一处,望不到头的白玉砖,四下里密密悬着雪白轻纱,水汽氤氲,朦朦胧胧的,什么都隔着一层雾。
空气弥漫着清而甜的香气。丁灵看不清道路,抻着手,摸索着往前走。轻纱起起落落,隐约一个人背对她立着。丁灵叫他,“谁在那里?”
便走过去。绕过无数重轻纱,丁灵终于立在那人身后,是个男人,披着件薄薄的轻纱,赤着足,背对自己。男人身形隐约可见,纤薄而柔韧,四肢修长,脖颈细致,便连足踝都精巧漂亮。
丁灵只觉心跳如鼓,“是谁?”
男人慢慢转身,轻纱极薄,大片雪白的皮肤氤在朦胧的水汽里,湿漉漉的,像浸了脂的玉。他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像森林里迷失路途的鹿,他说,“你终于来了……”
丁灵身不由主上前。男人一把拉住她,身体慢慢后仰,二人相携滚入水中。丁灵想叫喊,却不能出声。水中男人一双唇红得滴血,慢慢欺过来。
丁灵本能地张口,总算在离那鲜艳的唇还有一隙时恍然大悟,便醒了。丁灵坐起来,急急地喘——竟然做这种梦,跟那种春暖花开时做的梦有什么区别?
才几天没见,就这样。
那厮想必不是人,是山里的精怪。
丁灵暗暗地骂。半日定一定神,便问外头,“到哪了?”
“再五里地就是京南门,下雨道路难走,姑娘莫急,还能再睡一会。”
“下雨了?”丁灵撩起车帘。马车正穿过一片红梅林,果然在下雨,雨雾蒙蒙,不大,却极冷,红梅被寒气浸透,香得动人——难怪梦里也是雾蒙蒙的,还这么香。
丁灵想一想,“去苦水胡同。”
“天气这么糟糕,姑娘不回府?”
“就是天气不好才要去。”丁灵说完,缩回马车。这种天气病人应是难捱,去寻他烤肉吃酒,嗯,病人不能吃酒,让他看着自己吃。
丁灵想着,自己无声地笑。马车入城,冬雨湿寒,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马车走得飞快,不一时到三楼坊,离苦水胡同只一条街。
马车却停下了,车外有人说话,仿佛争吵。
丁灵急着去苦水胡同,便不高兴,“怎么不走?”
“姑娘等等。”车夫小声道,“……是东厂的人。”
丁灵撩起车帘,不是东厂厂卫,却也没什么区别——阮佩高带着一队锦衣内监,人均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围着地上跌坐的两个人,看背影是一名青年,和一名老汉。潮湿泥泞的青砖地上散着一地白生生的炊饼,扁担,竹编箩筐等物。
丁灵看一眼便猜到发生什么事,便看阮佩高。那厮一张脸雪白,口唇却红,一看便知是上了tຊ妆,同刻板印象里死太监的模样没有半点分别——难怪他虽然没穿厂卫制式衣裳,仍然叫车夫看出来是个死太监。
阮佩高坐在马上,“你撞到我马上,倒要我赔你?这是公然讹人吗?”
老汉颤声道,“我好好走路,是你撞上来——”
阮佩高阴阳怪气“哎哟”一声,“你好好走路,我也是好好骑马呀,道路就这么宽,马匹都是畜生,你不让它罢了,倒要讹我?”
“马匹是畜生,骑马的人也是?”
丁灵听见这一声,立刻探头。说话的人是蹲在地上扶着老者的青年,浅青的袄子,束发,戴同色的书生巾,背影清瘦修长,翩翩少年模样。
阮佩高哪里挨过这种骂,“放肆!”
丁灵见状不妙,横插一杠打断,“闻棠。”
青年正是久久不见的宋闻棠,听见声音回头,看见丁灵目中一亮,“你怎么在这里?”
“正是我要问你。”丁灵撩着车帘,含笑道,“你进京如何不来寻我?”
宋闻棠眉梢眼角满是喜色,又忍住了,“等一会说。”便指一指阮佩高,“这位内官长街纵马,撞翻这位老者的摊货不肯赔偿,反倒说老者讹他,天子脚下怎能容此人放肆?你等我同他理论。”
丁灵暗道你同这个不讲理的东西理论个大头鬼,便道,“我来。”转向阮佩高道,“高少监……好久不见呀。”
“丁小姐。”阮佩高点头,“这贱民当面骂我,小姐亲耳听见,想是要为我主持公道?”
“我听见什么?”丁灵装聋作哑,“我倒是瞧见高少监长街纵马,这可是违律的罪,高少监怎的如此不小心?回头叫中京府拿了,岂不是面上无光。”
阮佩高冷笑,“你今日铁了心要给这些贱民出头?”
丁灵道,“士农工商国家之本,这里一个士子,一个小商贩,哪一个是贱籍?”
阮佩高一滞,“你——”
丁灵故意向后看一眼,“此处就在千岁府左近,老祖宗可知道高少监在他门上肆意纵马?”
这一下打到七寸——真有人到老祖宗跟前添油加醋,一个“不敬”的罪名就能让他去洗夜壶。阮佩高不敢纠缠,指着丁灵道,“你等着。”招呼众人呼啸而去。
不一时到千岁府,阮佩高命众人在外等候,自己在门上报名。足足等了一盏茶工夫才出来个小太监,引着他往里走。
穿过重重楼宇,又走了快一柱香,总算到缓山环抱一处精细的楼阁。小太监打起帘子,阮佩高极精细地整过仪容,躬着身体走进去。
屋里地龙烧得极暖。老祖宗仍然卧床,散着头发,这么暖和还披着领夹袄,怀里抱着手炉。
熏笼上坐着个不足四十的女人,虽然衣着简单,却是面貌皎好气质高华——正是当今太后。
阮佩高默默走到太后跟前,勾着腰,把怀里的匣子双手捧着奉上。
太后看一眼,笑道,“给你们老祖宗。”
阮佩高依言走过去奉上,耳听那位老祖宗道,“娘娘这么说,叫奴如何立足?”
“海上贡来的琉璃香,说安神有奇效,出来竟忘了,特意让小高回去拿,你夜里总睡不好,滴一点在香炉里。”太后又道,“都做到正四品掌印了,还说什么奴才?你还是个小孩子就跟着我。我如今看你,跟看我们陛下也没什么分别——都是我的儿。要不是时运不济净了身,入了阁,正一品你也做得。”
阮佩高听着,脑袋便再低一些。
老祖宗道,“没有娘娘,阮殷早已经死在郊狱,论什么品级?便不是奴才,亦是恩人。”
太后点头,便骂阮佩高,“东西拿来放着便是,看不见人病着,难道让他起来接?”
“是奴婢不晓事。”阮佩高恭恭敬敬放下,见二人杯中茶冷了,走去泼了,另换热的。
太后问,“拿个东西,如何这许多工夫?”
“是。”阮佩高心中一动,便道,“原是不要的,路上遇到些事,倒耽误了。”
太后吃茶,“什么事?”
“丁府南嘉小姐。”阮佩高刻意把告状说得像闲话家常,“奴婢在御街遇上,南嘉小姐喜好真是不带变的。”
太后果然皱眉,“她又去纠缠李东陆了?”
“倒不是。”阮佩高道,“是个面生的哥儿,确是好相貌好气度,瞧着倒有李编修当年的品格。”
“恩科在即,必是来京里等着会试的举子。”太后忍不住摇头,“跟阿遥当年一样,好好的侯门千金,偏爱跟冒酸气的读书人裹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