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62)
卖房——是铁了心不回去。丁灵无语,“早同你说缺银可来寻我,我又不怕你不还……急急卖屋,必是亏了。”便拉他向后,“今日我请,下回你请我。”
宋闻棠本不答应,听到“下回”放弃,“好,下回我请。”
丁灵一笑,转头示意青葱结银。三人拾掇了离开。丁灵临走回头,金碧辉煌的车驾居然还停在原处,龙禁卫们原地站军姿,半点动弹的意思都没有。
丁灵百思不得其解,但不肯多管闲事,匆匆上车。
小太监跪在车里,看着老祖宗缩在车窗后,怕被人瞧见一样,指尖撩着一点点车帘,从缝隙中死死盯住外头。
不知多久,车外最后一点人声都尽数消弭时,老祖宗终于松手,车帘坠下来,复归昏暗,看不清老祖宗面容,只能看见他筋疲力尽用前额抵住车壁,他说,“回去。”
第48章 老太监
三人从京郊回来已经天黑, 又一同吃过晚饭。丁灵送他到住处,自觉全了交情,便喊累,“屋子你自己找吧, 定了住的地方带个信给我。”指指他身上的斗篷, “这个——”
宋闻棠解下来,“我原说洗过再送来。”
“这个料子你拾掇不了。”丁灵笑道, “旁的送你也使得——这个不成。”便接在手里, 与宋闻棠作别,自己回家。
刚到门上便见阮继善等在灯影深处,仍是便装。丁灵打发了青葱才问, “怎么了?”
“夏院正刚走,求姑娘同奴才走一趟。”
丁灵心下猛地一沉,“怎么了?”
“不大好。”阮继善道, “回来就锁在屋子里,夏院正来请脉,等一日不见人——太后去悬山寺打醮, 还不知道, 若叫宫里知道, 又是一场乱。”
丁灵便慌起来, “快走。”
二人趁夜骑马急赶。丁灵问他,“昨夜不是好好的?”
阮继善纠结半日,“姑娘今日去悬山寺了?”
“没有啊。”
阮继善看她, “爷爷奉旨往悬山寺伴驾,还没到地方就回来。奴才问了跟随, 他说——”他看一眼丁灵,“说爷爷看见两个人就不自在, 立时命回来,旨意也不顾。”
“看见两个人?”丁灵皱眉,忽一时福至心灵,“今日跟随是龙禁卫?”
“是。”阮继善点头,“太后打发车马来接。”
原来是他。丁灵立刻懂了,拉住马,停在原地冷笑,“既躲了,便躲到老死,又闹什么?”
“姑娘?”阮继善见她不走,慌起来,“求姑娘务必去看看,爷爷才没了至亲,又连日不好,万一有个好歹——”
丁灵心中天人交战,终于狠不下心,打马过去。阮殷住处果然房门紧闩。阮继善乍着胆子从隔间窗里爬进去,从里头开了门。
丁灵走进去。屋中灯火辉煌,不见一个人。丁灵来时原带了八分怨气,走半日不见人,怨气跑了一半,自己慌起来,“阮殷……阮殷——”
没有人。
丁灵努力稳住心神,往后头书房去找。绕过一重又一重书阁,终于在那幅奏折前见到那位老祖宗。这是丁灵第一次看见他穿官服,朱红绣金曳撒,张牙舞爪蟒纹,栩栩如生,左右盘旋而上。
蟒服,人臣顶级赐服——丁灵第一次见,竟在这地方。
男人脊背抵住书阁,屈着一条腿,另一条抻着,曳撒马面褶铺陈膝上,暗室中自生光晕。
丁灵隐秘地松一口气。
男人听见响动,便偏转脸,“你怎么来了?”
丁灵不答。
“你不是明日才来?”男人要站起来,又顿住,应是久坐僵滞,慢慢挪动身体,“怎么现在过来?”
丁灵仍不吭声。
“阮继善又去寻你了?”男人撑住书阁站直,他腰上束着鸾带,仍是金蟒纹样,勒出的一段腰线瘦而窄,有着一握即断的脆弱。男人道,“你别听他胡言乱语,我没事。”
丁灵皱眉。
“我真的没事。”男人道,“因为有些事要想,所以不想见外人,你不要听他……你既有事,明日再来。”
丁灵点头,果然走了。到门口问阮继善,“我阿兄明日当京畿的差事,你能不能想个法子——”纠结半日才挤出来,“让我阿兄今夜便走?”又补一句,“现时便走。”
阮继善立刻听懂了,“容易,奴才立刻去办。”又道,“姑娘放心,哥儿受累这一回,必定有好结果。”
丁灵往身后看一眼,“他不奉旨,半路回来,宫里可会降罪?”
“不会。”阮继善道,“禀了太后说老祖宗突发晕眩,太后还特意打发人送了条老参。”
丁灵放下心,仍旧走回去。男人仍在原地,跌坐着,身体扭转,前额用力抵住书阁,抬起的手臂搭在上头,指尖掐作青白,几乎陷入木质纹理。昏暗中男人薄薄脊背不住发颤,间或有压抑的泣音。
丁灵走进来的声音并不轻,男人却没什么反应——压制哭泣已经用尽他全身气力。
丁灵拾一支烛,走到男人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男人被光照刺激,终于抬头,看清眼前人浑身震颤,手臂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伸向她,用力抱住她双膝,“丁灵……”男人扑在她膝前,仰着脸,“你怜悯我吧。”
丁灵硬如铁的一颗心瞬间有了裂纹,将烛放在架上,“你怎么了?”
“你不能不要我……”男人仿佛失去神志,胡乱道,“你不能不要我……你怜悯我吧。”
丁灵咬牙不语。
“你怜悯我……”男人发髻散开,因为仰着头,长发笔直地垂着,衬着白惨惨一张脸,虽然穿得金碧辉煌,却像只凄惨的活鬼,“我是个快要死去的老太监……我要的很少……”
老太监——丁灵这辈子都没想过这三个字竟会用来形容阮殷,瞬间眼球震颤,眼珠爆裂的疼,仿佛头颅都要炸开,她恼怒到极处,厉声斥道,“你说什么?”
男人浑身巨震,后头的话便说不下去,用力咬着唇,瑟瑟地抖。丁灵握住男人手臂,身体下沉跪坐着,慢慢将他拉入怀中。男人立刻攀附过来,冰一样冷的手臂勾在丁灵颈后。丁灵只觉贴在颈畔的脸颊烫得惊人——又烧成这样。
丁灵无声地叹气,“不要胡说。”她说,“你很好,你只是太傻了。”
男人烧糊了的大脑根本处理不了如此复杂的语言,惶惑地叫,“我不傻,我不是……”
丁灵嘴唇贴住男人冰冷的耳廓,“你就是傻,但我从来没有不要你。”
男人听懂了,紧绷的神经蓦然断裂,木木地张着口,无声地哭起来,眼泪被他过高的体温熏得滚烫,沾在丁灵皮肤上又立刻冰冷,就像他这个人——灼热,又冰冷,不敢靠近,又不肯放手,矛盾到极处。
丁灵终于感觉身上发沉时,用力扯下自己的斗篷平铺在地上,握着男人嶙峋的肩,慢慢将他移过去躺着。男人伏在她的斗篷里,绯色的布料给男人苍白的面容映出浅浅一层粉,增添出虚假的活气。
男人烧得厉害,不住地打着寒颤,雪白的指尖掐着斗篷厚重的布料,神经质地一蜷一缩。身体的痛苦不能抑制,男人勾着头,不时发出痛苦的低吟。
“冷……”他发着抖,“冷……”
丁灵飞速出去,取一条锦被,将男人密密裹住。男人抖得好些,又叫,“丁灵……”
丁灵伸手捋开男人被泪水浸得沉重的鬓发,“别怕。”走出去命人,“让容玖快来。”
容玖赶来时,男人早已经烧得神志不清,蜷在被中不住地说些听不懂的胡话。容玖立刻猜到,“你又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