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64)
丁灵要起身,男人热度下来,意识少许回归,身有所觉便焦灼地叫,“你不能……丁灵……”
“我不走怎么拿水……”丁灵小声抱怨,用力分开他。走去从银瓶中兑了温水回来。
男人失去依附,紧紧蜷在榻上,昏昏沉沉地呜咽。丁灵简直哭笑不得,站在榻边看着他,伸手碰触男人汗湿的鬓发,“你这算什么老祖宗……小祖宗才是。”
男人完全听不见,他陷在被抛弃的噩梦里,指尖死死掐着布料,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再哭下去更要缺水了。丁灵恐他受寒,不敢拉他起来,仍旧钻回被中,托起男人半身。男人被她抱住便攀援上来。丁灵喂他喝水,男人焦渴难当,闭着眼睛一气饮尽,足足饮过两碗清水,才又昏睡过去。
丁灵感觉被中温度在飞速流走,男人热度褪尽,粘着汗液的身体冷得厉害,越发用力抱住温暖来源,八爪鱼一样缠着丁灵。
丁灵折腾半日也是困倦难当,自己也睡过去。乱梦中又入了白石世界,下着朦胧的雨,打在身上竟是温热的,男人浸在氤氲的白石池里,勾着头,前额抵在白石壁上,热泉从乌黑的发梢落下来,漫过尖削的下领,一颗一颗落回水里。
丁灵问他,“你才退了热,怎的在这里?”
男人一动不动。
丁灵心跳都漏了一拍,“阮殷——你怎么了?”向他跑过去。
男人不动,仿佛没有生命。
丁灵大惊失色,“来人——”
……
丁灵双足踏空,猛地惊醒——是梦。
还好是梦。
“来人tຊ……”
声音却是真的。男人闭着眼睛坐在榻边,修长两条腿松松悬着,“来人……”他应是没有意识,因为他身上只有昨放最后剩下的湖丝亵裤,丁灵实在没敢碰他——被汗浸过又被体温烘干,皱巴巴的。
今日丁灵在里头,外头人早被阮继善打发得远远的,哪里有人进来?男人始终不睁眼,梦游一样,“来人……”
男人此时模样如稚子懵懂。丁灵看得有趣,便捏住嗓子应道,“老祖宗有什么吩咐?”
“……更衣。”男人打着盹,身体摇摇晃晃的,雪白的皮肤映着暗室隐约的灯火,如凝脂膏玉。
丁灵忍住笑,“更衣?”
男人生生一激灵,身体剧烈震颤,立刻清醒,“丁……丁灵?”
“我是丁灵。”丁灵伏在枕上哈哈大笑,“不是叮叮铃。”
男人惊慌失措,遍寻不见中单,只能去拉扯架上搭着的斗篷。
因为老祖宗昨夜烧热恶寒,外头把地龙烧得比平日热一倍都不止。丁灵拢着纱衫都不觉得冷,他竟要去披大毛斗篷。丁灵笑个不住,“老祖宗穿那个,不热吗?”
男人立刻收手,隐蔽地把身体移入暗影躲藏,“不……不热。”
丁灵偏着头看他,“老祖宗更衣吗?”
男人一张脸瞬间被血色浸透,慌乱道,“不……”
“老祖宗不更衣吗?”
“不。”男人难耐地挪动身体,他昨夜不知被丁灵灌下去多少清水,其实难捱得紧。
丁灵比他更知道,不好逗他,“你去便是,我等你。”
男人低着头“嗯”一声,随便踩着木屐,逃难一样走去后头。
这一走半日不见回来。就在丁灵琢磨老祖宗是不是当真逃了时,男人终于回来,换过干净的中单,虽仍轻薄的湖丝,却遮得极严实,雪白的交领密密扣住修长的脖颈,连指尖都密密拢在袖中。男人应是仔细洗过,遍身透着清新的水汽,连鬓发都是湿漉漉的。
丁灵道,“过来。”
男人走近。丁灵抬手握住他襟口,用力下拉,男人想挣扎没敢,任由她拉低身体。丁灵伸手扣在男人脑后,将他按向自己。
男人身不由主伏下去。丁灵同他额首相触,又蹭一蹭,小声咕哝,“不烧了。”便松手,“睡吧。”翻转身体,面朝里睡觉。
身后悄无声息,男人应仍是坐着。
他既已清醒,丁灵压着的怨气涌上来,完全不想理他。就在丁灵要恍惚入梦时,男人慢吞吞贴到近处,“丁灵。”
丁灵不吭声。
“是我不对……”男人的声音极轻,像梦呓一样,“可我控制不住……”
丁灵在黑暗中睁开眼。
“我控制不住……”男人惶惑道,“我不想生病……我不想惹你厌烦……我自幼习武,我以前从不生病……昨天不知怎么……就是控制不住……”
这人必定是山中精怪,乱糟糟几句话把丁灵积攒半日的怨气打得消失无踪,便慢慢翻转身。男人跪坐着,伏在榻边,脑袋深深埋在交叠的臂间,苦恼而又艰难地,为自己生病麻烦她的事辩解。
丁灵无声叹气,攥住男人消瘦的手腕。
男人抬头,眼尾像丹砂一样的色泽更加浓郁。丁灵伸指碰触,“哪里有人能控制不生病?”便拍他面颊,“你起来,地上冷。”
男人顺着她的手势起身,却不上榻,不知所措站着。丁灵抬手勾住男人微凉的指尖,轻轻拉他。男人身不由主倒下,犹带着体温的锦被覆上来,将他的身体罩住。
丁灵抬手扣住男人消瘦的肩,将他掩入怀中,一切皆如昨夜,“你还难受吗?”
“不。”男人缩着,呼吸都显得谨慎,“我很好。”
丁灵刚说完便知自己问了一句没有意义的废话,摇着头微笑,“是,你很好。”将他拢紧一些,“阮殷,你要记得,你很好。”
第50章 杀了他
阮殷懂了, 丁灵的鼓励和纵容在这个令人恍惚的黑暗里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他问她,“我比宋渠还好吗?”
丁灵困得不行,含糊道,“什么送去送来……你睡觉……”
阮殷不吭声。丁灵不会骗他, 她不认识宋渠, 又或是她认识的那个现在还不叫宋渠。可是宋渠认识她,宋渠纠缠她, 宋渠已经是她的朋友, 是可以一同吃饭出游的朋友。
如果他现在就杀了宋渠?
杀了宋渠,所有他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原是无罪的,若为她, 他可以有罪。
他不怕有罪,但他了解丁灵。她要的不是有罪的阮殷,她要的是河间府秉持正义的阮殷, 是雷公镇救人的阮殷,是在朝中为新法奔走的阮殷。
如果杀了宋渠,那个阮殷就不在了。
……
黑暗中少女吐息轻柔, 眼睫垂着, 卷而翘, 浓密的发铺在枕上, 像缠绵的海藻。她在那里,她是一个迷离的幻梦,是一个温暖的春天——不能碰触, 不能犯错,不能错一步, 否则就什么都没有。
连她的怜悯,都要消失。
阮殷贪婪又固执地凝视她, 心思百转千回地纠缠,终于筋疲力竭,慢慢睡过去。
等他再一次寻回意识时,入目仍然是无边无际的浓密的黑暗。他生出恍惚,仿佛自己只昏晕片刻,但极度的饥饿和酸软却告诉他——时间过去很久,应是第二日。
案边的烛在他伏在她身边天人交战时还是整支,现在只有短短的半截。阮殷撑着坐起来,肢体虽酸痛,却尚可忍受。便站起来,这个身体近来越发无用,双膝半点撑不住,简单的行走都显得艰难。
他生出厌烦,便叫,“来人。”
没有人。
外头是不会没有人的,只有一种情况没有人。阮殷心跳都漏了一拍,立刻生出欢欣的活气——
她还在这里。
没有离开。
阮殷撑住墙壁积蓄力量,循着隐约光亮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