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96)
丁灵大怒,“你一整日胡言乱语我都懒怠同你计较,再多作纠缠,休怪我不与你客气!”
宋闻棠神色不动,“我等着。”
“不论你寻谁上门,我告诉你休想。”
宋闻棠极轻地笑一声,“丁灵,我有时候看你,仿佛不是我朝我世之人,又天真又无知,堪称可爱……”
丁灵被他怼得无言以对。
“这世上沉迷于同太监之流纠缠的高门小姐,除了你,再寻不出第二个——你是不是被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药?”
丁灵转过身要走。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姑娘家说话的地方,即便你,也是一样。”
丁灵心一沉,“你什么意思?”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宋闻棠道,“丁灵,你必定要入我宋氏之门,我必定挣个一品诰命与你。”
“你做梦。”丁灵一字一顿说完,转身就走。越走越觉一颗心突突跳,好像下一秒就要从腔子里蹦出来。阮殷以阉人之身玷辱首辅夫人乃至倒台,她以前感觉这事绝不可能,可如果首辅夫人就她自己呢?宋春山必定是要成首辅的,如果他的夫人就是自己?
她和阮殷——
丁灵不敢再想下去,急匆匆跑下山。丁老夫人正同丁北城说话,看见她,两个人满面是笑,“怎的就你一个,春山呢?”
“什么春山夏山!”丁灵立刻发作,“tຊ日后有他的地方就没有我,什么臭男人就往家门口带!”抢一匹马上去,“阿奶再多相逼迫——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足尖一踢马腹,打马就走。
剩两个人面面相觑。丁老夫人道,“她这是怎么了?”
丁北城看着丁灵背影驰远,忍住笑道,“必是宋春山在上头说了什么——姑娘家面薄,害羞又害怕,不得跑了么?”
丁老夫人“哎哟”一声,“我当真是老了,竟不如你明白事体。”又问,“如今如何是好?”
“阿奶只管逛集去。”丁北城笑道,“闺阁里的姑娘提不得这些话,等给她定了亲什么都好说——正好今日宋春山也在这,阿奶让他陪着逛集,暗地里再看看人品行事,妥当不妥当。”
丁老夫人点头,“很是。”
……
总算丁灵已经跑远,不然听到这些话大约能当场气出个好歹。丁灵跑得飞快,堪堪半个时辰就回中京。今日浴佛,中京城万人空巷,都往悬山寺下岁山大集逛去。丁灵出现在苦水胡同,半日才等来守门小太监。
小太监唬一跳,“姑娘竟没去浴佛?”
丁灵满怀心事不肯说话,进了门从甬路疾奔入内,连千岁府的侍人都比寻常少许多。走到阮殷内堂总算见到一个守门小太监,看见她赶着行礼,“姑娘来了?”
“阮殷呢?”
“里……里头。”小太监道,“爷爷不叫进,哥哥们都在外头办差,奴才伺候姑娘——”
“我不用人伺候。”丁灵一语打断,自己走进去。四月院中繁花似锦,却是静悄悄不见一个人。丁灵以为阮殷午睡,脚步极轻,入内却见榻上枕褥齐整,连躺过的痕迹都没有。丁灵心生疑惑,便往书房去,仍然不见人。
难道出什么意外?她连受惊吓,只觉一颗心悬悬挂着,抽搐一样地疼。总算记起后头还不曾找过,便屏住呼吸往浴房去。浴房门大大开着,丁灵堪堪到转角便听里头咿咿呀呀的,仿佛在唱曲——
“大……大道……大道才知是——”
是阮殷声音,听着又不像。她从来没听过阮殷有过如此矫揉造作的声气——像个阴柔的伶人。
丁灵忍不住走近。她虽然来此多次,却从来没来进过阮殷浴房——阮殷毕竟是个太监,身带残疾又极其别扭,她避着这里,完全是怕他难堪。
但今日实在太奇怪,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他一个人在里头——唱曲儿?丁灵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到近前。浴房砌着白石汤池,引岁山热泉,白色氤氲的水汽中,男人身体浸在热泉中,仰面靠着,懒散地吃酒。
丁灵看着他一气饮尽一只瓷瓶,又取一只握在掌心。男人高举着酒瓶,仰望着,又唱起来,“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他拔去瓷瓶木塞,接着唱,“往事皆泡影……对面剩——何人?”他唱着,忽一时仰首,酒液如泉奔涌,尽数倒入大张的口中。
他吞咽不及,多出来的酒液漫过雪白细瘦的颈项,落在泉里。阮殷一手掷去空瓶,哈哈大笑,笑不过两声又停住,身体蜷缩双手掩面,呜呜咽咽哭起来。大约身旁无人,男人的哭声崩溃又无助,像一个不知所措的迷路的稚子。
丁灵看他醉成这样原打算回避,听他哭泣又觉难过,便走过去坐下,抬一只手搭在男人水淋淋的肩上。
屋中哭声立时消失,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时间便训斥,“滚出去——杖毙!”
丁灵一滞。
阮殷乱七八糟拭去面上水渍,转头见丁灵坐在身边,满面恼怒变作惊慌失措,“你……你怎么来了……”
丁灵不说话。
阮殷不知她来此多久,百倍地慌乱起来,“浴佛节……大集……你怎么……来……”
丁灵听懂了——这人以为浴佛节大集自己必定去逛,说不定深夜才归,便连伺候的人都打发走,自己一个人躲在这里伤春悲秋。便点头,“打扰你了?我走便是。”
“不——”阮殷情急,便去拉她。初初攥住她衣襟,发现自己没有一寸衣物,消瘦苍白一条手臂滴着水,跟鬼一样,又讷讷收手,身体下沉掩入水中,“你去外头……等……我……好不好?”
丁灵说要走,其实没有动一分。转头看地上扔着乱七八糟的酒瓶子,便摇头,“又吃酒?”
“不多……就一点。”阮殷狼狈到极处,恨不能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我不吃了。”
丁灵不答。
阮殷缩在池里,“你去外头等……好不好?”
“不好。”丁灵坐着,“你既是忙着,一时半会必定不会出去,我一个人在外太无趣了,不如在这陪你。”
“不。”阮殷摇头,“我这便出去。”
丁灵点头,“我一来你就要走,原是我扫兴了。”又重重点头,“今日是我的不是,不该不经通报便打扰老祖宗。”
阮殷被她连珠炮一顿怼,酒精浸透的神志根本没有能力做反应,惶急道,“我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答应我不吃酒。”丁灵问,“今日是怎么了?”
阮殷垂着头,淋漓的热泉聚在尖削的下颔,一滴一滴落下来,打出一圈一圈水晕。
丁灵看他这模样便知他绝不会说,但眼前人从往生潭活命才有多久……丁灵不忍逼迫,便站起来,“醉成这样,还不快出来,留神淹——这是什么?”
阮殷初初松一口气,循声抬头,眼睁睁看着丁灵从地上拾起一本册子。他顿觉灭顶之灾,尖声叫,“别动——”
丁灵已经打开,看一眼难得地结巴起来,“你……你看这个——”
阮殷脑中嗡一声响,仅存的神志炸作粉末烟消云散——他其实已经完全站起来,细而白的身体掩映在浴房白色蒸腾的水汽里,换作平日他早已经疯了。但现在他对此没有感知,只是站在那里,大睁着一双眼,一动不动地,安静地等待着毁灭的降临。
丁灵结巴着说完,“你看这个……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