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夫人她又跑了!(96)
见他此刻正卸下腰间的佩剑仔细看着,以为自己方才的无意之语并没有被听清,车夫有些放下心地呼了一口气。
当然不能说像老崔一样巴结住王吉安,要不然身边这位官爷一定能想到自己这番没话找话是为了什么。
谁料傅平早就将他的目的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同他方才险些要说漏嘴的“老崔”也猜了个大差不差。
估计也就是个和王吉安攀上关系的人而已,没什么好放在心上。
傅平的右手轻轻摩挲着自己佩剑的边缘,一双眼里的神色浓沉如墨。
从昨日在官府王吉安欲盖弥彰说的那番话来看,他确实同钟延川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所以才会在峮州的某个地方替他养着一批私兵。
而大肆征收公粮就是为了那批兵。
可不论是养兵还是峮州的方方面面之事,都没有什么地方需要陈鳖这样一位身份低微的守城小兵去做?王吉安又为何会对他青眼相看?
而且听车夫方才话的意思,陈鳖也就是仗着王吉安的势在城门口为非作歹,因为不管王吉安对他如何“青眼相看”,他也始终还是一个守城的小兵,甚至连官府的大门都没踩进去过。
守城兵永远也比不上官府的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所以王吉安提拔陈鳖是为了什么?
车夫见傅平不说话,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还该不该再说话,毕竟片刻前才差点失言。
可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同这位官爷坐在同一驾板车上,车夫心里难免有些急,因为他想和官爷攀上关系,下半年的公粮即便是不能像老崔那样免除,少交点也是好的。
车夫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另找一个话头:“官爷怎么突然想到要去城隍庙拉土?”
傅平被车夫的话打断思绪,想不出来也索性不再想。
他将佩剑重新收回腰间,然后从前襟掏出一张薄纸:“王吉安昨夜派人砸了里屏巷几十户人的灶,今日官府被找上门来,大人派我去城隍庙取点黄泥,好给那些人修土灶。”
“原来那几声动静是里屏巷传来的。”车夫恍然大悟。
傅平微不可察偏头看了车夫一眼,不动声色道:“什么动静?”
“今早我们街坊邻居还说呢,昨晚上三更的时候突然听到几声响动,还以为是谁家大晚上不睡觉放炮仗,”车夫毫不设防,末了还感慨一句,“原来是王吉安找人砸了他们的灶啊。”
王吉安昨夜被锁在官府后院的柴房里,那锁除了明扣还设着一道暗扣,只有天玄卫的人才能解开。
再加上昨夜柴房门口还守着岑一,王吉安就算能解开门上的锁,也逃不过岑一的眼睛。
傅平了然,自己猜得果然没错,那群人的灶确实是昨夜才被人砸的。
甚至今日来官府门前讲的那番话术,兴许也有大半都是按照砸灶之人要求说的。
傅平忽然抬头看了一眼路,想起从方才出城门之后他们已走了几里路,出声问道:“还有多久到城隍庙?”
车夫直起身子探头朝左右望了望,“刚走了一半,还得些时候。”
傅平点了点头,然后在心里估摸了一下,知道这一来一回虽然费不了多少时间,但终归也是段出了城的行程。
也不知道那些砸灶的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钟毓会不会有危险。
他垂下眼睫敛了眸里一闪而过的担忧,抬眼看向车夫:“大人还在官府里等着,所以还要劳烦大哥再快些。”
一听“大人”还在府上候着,车夫立刻应了一声好,知道自己再说些废话攀关系兴许会打搅官爷的正经事,怕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他闭了嘴不再说些有的没的,抬起手抽了马屁股一鞭,加快了速度专心驾马。
一时间官道上只有车轱辘滚过的声音,傅平的腰间抵着板车上凸起来的木棱,大刀阔斧地坐着,目光却一瞬也不挪开地落在手里那张纸上。
兴许是因为画画之人所用之笔是簪子,所以这张纸上的画迹有粗有细。
粗的地方墨迹力透纸背,应当是那根簪子刚蘸了墨水的缘故,细的地方则飞白很多,想来簪子上已没了墨水。
几笔便勾勒出肖似实物的土灶,旁边还引出几条线标着注释,生怕看画的人不清楚那些角角落落代表着什么。
傅平看着那张纸,眼前却一闪而过钟毓卸下玉簪时的情景。
他竟不知该笑还是该骂,自己破天荒头一次手把手教写字的人,现在居然当着他的面丢了笔改用簪子画图。
想到她用簪子时别别扭扭蘸墨水的样子,傅平的心里难得生出几分无可奈何来。
可即便是有气无处发,傅平的视线却依旧落在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上。
傅平原本还带着几分笑意的眸子忽然冷了下来,他静静看着纸上的字,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第一次见到钟毓时的情景。
他们的第一面其实算不上和善,彼时的他浑身是血,钟毓还是个半大姑娘。
一脸懵懂地被江佩瑜牵着,在看到自己身上的血后,小姑娘肉眼可见地缩了一下脖子,然后挪开视线。
傅平记得很清楚,那是江佩瑜第一次带钟毓来钟府。
......
“你可知错?”
“知道。”傅平垂头行了一个礼,声音听不出情绪,“属下自去领罚。”
背上挨了二十鞭出来的时候,傅平头一次在心里暗骂当初建议将天玄卫的刑事堂设在钟家府邸里的人。
即便那个人是自己,即便前一天的他还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手下从刑事堂里一瘸一拐地挪出来。
当初是他觉得若是把受罚地点放在顶头上司的府里,来来往往有丫鬟小厮看着,天玄卫的人一定会为了颜面而时刻小心避免出错。
可人都说善恶终有一报,那时谏言的傅平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的这一报就是从未出过错的他突然有一天出了错,然后受罚之后浑身是血的和两个从没见过人面对面撞上。
虽然那位年长些的女人十分识相地垂了眼不看他,可奈何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小的。
小姑娘不到自己大腿高,鸡窝一样枯黄的头发乱糟糟堆在脑袋顶,小胳膊小腿细得好似自己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
傅平扫过一眼准备抬步就走,却不想抬眼的时候撞进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
他微微一愣,旋即就见那小姑娘被吓到似地缩了缩脖子,连忙往女人身边贴了贴。
不等他开口,女人紧了紧牵着小姑娘的手,然后一把将人拽走。
傅平扛着满背的鞭痕与鲜血,好似没事人儿一样目送着俩人离开。
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已经走远,他舌尖轻抵了下后槽牙,旋即转身离开。
一声轻“啧”在他走后消散于风中,周遭一切又重新归为寂静。
那次见后傅平就再没见过这两个人了,当然那两人也有可能出现过,可谁让傅平受了鞭伤躺在偏院里懒得动弹呢?
偏院,顾名思义就是钟府里一处十分偏僻的院子,是傅平当时十分贴心地继刑事堂之后给钟延川提的第二个建议。
谁能想到鲜少有人踏足的偏院里住得最久的人竟会是他自己。
除了手下每日送过来的水和吃食,傅平没日没夜地躺在榻上,颇有些不问世事的样子。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天玄卫的大首领头一遭受罚,没了脸面不愿见人罢了。
于是有一天,当傅平又是扔枕头又是扔衣服地把特意前来“关爱”自己的第不知道多少个手下轰出房门之后,他沉默地躺在榻上,前所未有地怀疑起自己究竟给自己挖了多少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