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84)

作者:南通欢 阅读记录

他不自然地停顿,觑了一眼我复杂极了的眼色道。

“这应天巡按毕竟是李汉光的老窝,他于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不知水深几何,难保胳膊肘往里拐。加之那还成分不明的沈观,若是物以类聚,极有可能,偏帮自家人啊!”

我却不以为然地一笑而过,语意深幽。

“睿辰,这你放心,我苏钟离,还不至于蠢到这般地步。你想,越级呈文,不过是顾虑那一丘之貉偷天换日,扣押申文,截断音讯,囊中取物。可是我若递交应天巡按,与张怀民合为佐证,只要应天巡按徇私枉法,意图压下此事,他们必输无疑。而如果他们秉公处理,我们化险为夷,查阅账册之难迎刃而解。只待张怀民提交调取批文,即可光明正大地查取他们的罪证,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我语不停顿,连珠炮似的向他阐明了胸中走局,消弭了他瞻前顾后的可能性。若是放在以前,我定不会费上这番口舌,言出法随,乃是上行下效之陈规。只是黄祁山深邃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意味深长。

“若想部下死心塌地,忠贞不渝地将傍身的使命贯彻到底,必须以真诚杀之与以理服之,否则一旦遇了居心叵测之人诱导或是外力压制,极易动摇。看似最为稳妥与无差错的任务,却往往会对大局的倾斜造成致命而无可挽救的一击。并且临到死了,当权者还不知是何处出了岔子,从此低迷。”

历历在耳,警钟长鸣。念及此,我细细剖析了每一步走法的动机与分量,也是在变相敲打他,他的离开,比留下与我并肩相比的迫在眉睫,不言自明。

宋睿辰闻言恍然,连连点头,郑重道。

“钟离高瞻远瞩,睿辰甘拜下风,还望钟离谨言慎行,等我归来。”

我微微一笑,眼底光华游走,和颜悦色道。

“此外,之所以不直联圣上,乃是我不敢妄加断论。”

迎上宋睿辰似懂非懂的目色,我徐徐道来,面色阴翳。

“张乔延与苏长青勾结不假,残害百姓不假,民心依附李汉光不假,件件属实。可这,才是最为可怕的。”

我略一怅惘,继而悠悠。

“可是他们勾结,我并无实据;他们杀戮,我并未亲历;民心其为人性的侧面,死者已去,生者为大。更何况人人为己,死的是三向之民,与他们何干。死了的,还减轻了他们的赋役。平心而论,他们是长期受益者,若要撕破了脸对薄公堂,他们一方的证人,未必不会是这些幸存之人出面。他们,也许并不需要真相。”

我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情绪截然相反,笑得悲伤。

“我们生死人,肉白骨,保全的是黄泉碧落之下哭冤者的正义,可是显而易见,存活于世之人活得心安理得。”

我解嘲般勾了勾唇角,讥讽而悲哀。

“可是他们不争,看似得了小恩小惠,却怕不是将来某日以命相抵。短视,沾沾自喜的人们啊,你们拿了人家的好处,还能活多久呢?既然他们能出卖家国边防的安全换取一己私欲,能贪心不足灭绝人性,那么会不会终有一日,权益反噬,惹火烧身,他们不满足于此,将你们赶尽杀绝?”

宋睿辰听的一愣一愣的,心底的坚冰却也一点一点破碎,直至夷为平地。我笑叹如故,语意悠长,晓风残月。

“他们向周边之人而来时,他们不反抗;他们向为已死之人鸣冤者而来时,他们不出头;当全部目击者与知情者身死之际,他们会向他们而去,还会有谁为他们含冤昭雪呢?怕是玉碎瓦全,死有余辜焉尔。”

我字句珠玑,掷地有声,光风霁月。

“更为惊心动魄的是,他们使边线空虚,其心险恶,难保有通敌之实。若是一日他们脸面丢却,反水敌国,篡权夺位,这些人,还有活路吗?”

宋睿辰面上一下没了血色,他下颌隐隐颤动,干哑道。

“你是说,张乔延有与境外勾结的可能?”

我疲劳的双眼干涩得紧,略带血丝,半晌道。

“是。”

一字千钧,使宋睿辰眉眼溃退,眼色沉寂,面若死灰。

“怕就怕在,我的先声夺人,圣上非但不领情,还要疑我忠心,甚至是……”

我稍稍沉吟,瞳孔骤缩,堪堪继续。

“怀疑张怀民的忠心。”

宋睿辰方寸大乱,形溃神散,声色俱厉。

“怎么会,明明是他们……”

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慌乱,沉稳道。

“圣上毕竟身处京城,祀州偏远,上下又有小人干扰圣听,加害忠良,乃至颠倒黑白。圣上所闻所见,俱是张乔延虎父无犬子,厉兵秣马,肝脑涂地。与开国老将苏长青平分秋色,一举击溃来犯大军,保了祀州安宁十三年。而这波澜不惊的祥和水面假象之下,皆是血泪与肮脏的交易。”

宋睿辰行步如风,却无计可施,双手撑住桌子,情绪激动道。

“那也不能因噎废食,因了丝缕可能性驻足不前,畏畏缩缩,直至束手就擒啊!”

我冷冷一笑,反驳道。

“谁说我要坐以待毙了,这不是给了你两全之策了吗?”

宋睿辰脑回路柳暗花明,顷刻回神,一拍脑袋。

“是啊,圣意难测,站队不明,贸然出击反倒会引来猜忌。如果对方以退为进,外戚煽风点火,容易招惹杀身之祸。还是依钟离之见,两方合印,不温不火,却可文火出慢活,顺道给你收集证据拖延时间……”

我望着茅塞顿开,峰回路转的宋睿辰,欣然道。

“对,架立于他人信任之上的风险,我们尽力规避,徐徐图之,温水煮二位,麻痹大意,才是身处不利境地的我们应当的选择。”

宋睿辰深以为然,十分听劝,拎清了形式,于是道。

“那么钟离你去雁行山,万事小心。我听说戒备森严,闲人免进,天堑隔之,鸟兽尚不可潜入。典籍易燃,禁令明火,提灯亦然。以我之见,择夜黑风高摸入会轻松上许多。另外,你得多加考察,再下手不迟。我这边,且帮你拖住,能拖一时,算是一时。”

我抿唇轻笑,只是道。

“好。”

风声灌入峡谷,赫然有声。草木如浪,风吹抹平棱角,花色暗沉。

凌乱纷杂的脚步声在长廊上响起,依稀听得蛮不讲理的咒骂声和方丈与众僧侣无力而苍白的劝阻劝说,叫嚷之声打破了寺院的清静雅致,喧哗声大逆不道地盖过了诵经声。来往的善男信女为之侧目,厌恶地投去利刃般的一瞥,却在认出来人之后,噤若寒蝉,灰溜溜甚至是神色惊惶,避之不及。

嘈杂的人群在一间屋子前突然站定,寺庙短暂地恢复了空明,堂前的匾上赫然是随遇堂三个刻字,饱经风霜的,字迹不太明晰。

在一众僧侣惊恐交加的目光注视下,为首者气势汹汹地踹开了屋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方丈缓缓闭上双眼,写尽沧桑的面上浮现一丝于心不忍。

继而他双手合十,佛珠碌碌滚动,双眼紧闭,口中是数不尽的阿弥陀佛。

第七十二章 我佛慈悲

方丈眉宇紧缩, 唇色苍白,面上是追悔莫及的愧色,手中佛珠转的不休, 竟滑腻地险些脱手。他哆嗦的双手近乎快要拿不稳佛珠,双眼紧紧闭着, 生怕睁开双目望见的是阎罗降世的场面。却不料, 屋中并未传来预想之中的争吵或是打斗声, 寂静的仿若无人居于此。

方丈默念着佛经, 鼓足了勇气, 竭力睁开一缝,忐忑探头, 却愣在当场。

但见纤尘不染的随遇堂如故, 佛像慈眉善目,端坐于正中。擦拭的润着光泽的桌上除却一壶热茶了无他物, 插在青天白玉瓶中的枯木随着吹进屋子的风摇曳,袅袅檀香入鼻,安定心神。屋中一尊佛像怜悯众生的容色分毫不改, 眉眼垂怜之处,一个柔弱而正襟危坐的身姿一动不动,虔心修佛,结跏趺坐,左手掌心下上置于脐, 右手拇指与食指相捻作说法印。忽略这孤寂坐化于风中般的女子,哪有旁的人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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