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06)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我笑了起来。王某人确是个颇有洁癖的家伙,通常一天要僮仆扫几次地。我道:“他现下却是‘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了,邋遢得很。”

李崜道:“若是行得,改日我也想去他那辋川别业造访一番。”

我笑着点头,道:“那侍婢下了什么毒?阿师你怎知是毒物?”

李崜一脸“你终于想起这个话题了”的表情:“我听见她吩咐侍婢说:‘放入盛胡椒的盖碗里,再摇得匀了。乌头色深,断不可与茶饼、盐混在一处……’我心里惊慌,便不曾听下去……”

我瞪大双眼:“乌头?”

李崜点了点头。

……这是即使在毒药提纯技术还不成熟的唐朝,也能置人死地的乌头碱啊!我情不自禁向前一步,双目盯住李崜:“阿师你瞧得真了?”

“是。”他也颇有无奈迷惘之色,“崔檀越向来行止温婉,言语和雅,待我们都是极有礼的,怎么会……你们……莫不是……”似乎是想说“有误会”之类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迟疑道:“她此刻还在寺里么?若是碗中果有毒物,阿师可愿为我作证?”

他露出一二分犹疑,却点头道:“可以。”

此时院外不远处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从这声音大可判断出来人的体重——是安禄山到了。

“阿妹久候了!不过,分别在即,我也给你带了些新奇物事……咦?”爽朗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安禄山走了进来,朝我微一点头,又看向李崜,“这位阿师是……”

我心绪纷乱,强自按捺,笑道:“阿师法名唤作道澄。道澄阿师,这便是功名素著的安将军。”

李崜合掌道:“安将军声威振于绝漠,贫道深深敬慕。”[2]

安禄山露齿笑道:“阿师休要笑某。”

李崜摇头,认真道:“贫道须非过誉。”

安禄山明亮双眸闪动,上下打量李崜,忽地笑道:“阿师可是天宝十一载冬出家的么?”

李崜吃惊道:“不错。将军如何晓得?”

安禄山面色渐转沉重,叹了口气:“某一向敬重李右相。李相公去后,秉权的人当真是……不说也罢。某是极怀念李相公的,不止因为某蒙他拔擢,更是为了他的人品才识,壮志高情……唉!”

我也不清楚安禄山是通过法号还是相貌猜出了李崜从前的身份。他这些年比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又胖了许多,因身居高位、久经征战,气势也更加凛冽,却难得地没有半分凶恶之气。这样的一张脸做出什么表情,都显得甚是可信。李崜嘴唇颤动,神色变幻,最终道:“多谢安将军。”

李崜离开后,我与安禄山入室坐下,只留如梦在旁。

寒暄片刻,我笑道:“阿兄什么时候回范阳?我听王郎说,圣人礼遇你至深,前日还亲赐你御衣。”

安禄山叹道:“我倒是想早日回去,只是……”他目光转向窗外,咬了咬牙,“杨国忠常想留我在朝中,解我兵权。啖狗粪杨氏子!我不想杀他,他却要害我!”

杨国忠常向皇帝进言说安禄山要反,现在他们的不睦已经是摆到台面上了。正月里,杨国忠对皇帝说:“安禄山有反意,圣人若是召见他,他必不肯来。”皇帝便派人召见安禄山。安禄山机警,一闻天子之命,立刻从幽州到了长安,这才解了皇帝的疑心。

我思索着,慢慢道:“如今圣人不再疑心阿兄了,阿兄不必太在意他。”

安禄山萧索道:“杨国忠日日在圣人面前进谗,我远在范阳,如何自辩?时日一长,更不知是何情状。况且我听说,太子也说我必反。”

我心中一突:处在安禄山的境地,若是皇帝驾崩,太子登基,他马上就会跟乾隆死后的和珅一个下场。如此,也难怪他要反了。

“这些事也太烦心……”我叹了口气。

“阿妍,我今日见你,是想求你一件事。”他肃然道。

我将后背挺得更直:“什么?”

他瞧了眼站在一边的如梦,换成了粟特话:“你刚认识我的时候,说你在西市,与人写家书为生,认得不少商贩,也识得许多胡人。”

“是。”

“我平日远在幽州,虽然我长子庆恩在京城,但他形同质子,不甚得便。若是我有什么事……能否靠你来传递一二?你是女郎,又是汉人……旁人不会疑心你的。”

我身体绷紧了,向后缩了三分。半晌,我示意如梦出去,才道:“我不大懂。你真的……要造反么?”

“我不想造反。”他苦笑着说。

不想,不等于不会。我明白了。

“你……为什么问我?你说了,我是女人。且我一向没有什么大志……这样的事,你怎会想到我?”

他直视我的眼睛,话语沉静而真挚:“是的。但是,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待胡人与汉人全无分别的汉人。”

我回望他。

安禄山太能骗人了。他话里的苦涩,简直像是真的。

“李林甫劝说皇帝,让我从兄和我这样的胡人将领一直带兵,是因为胡人做不了宰相。阿妍,以我今日这等富贵,做不做宰相,我不在乎。但,不在乎,和‘胡人不能做宰相’是两回事,你知道的。”

“是。”什么是歧视,我很清楚。

“所以有时候我想……”他忽然笑起来,笑得很轻快,“不让我做宰相,那我就做皇帝好了。”

我猛地直起了身子。

“你在幽州时,我是说,你在故李左相——当时还是御史台主的李左相——身边时……我便发觉了。那时你很憔悴,但偶尔出来陪台主走动时,你待胡人将领们很温和,而且,你的姿态……并非有意彰显关怀。有一次,庆绪受了伤,你见到了,就吩咐人给他包扎,彼时你还不晓得他是我的儿子。阿妍,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将胡人当作与你一样的人。”安禄山说。

“……是。”

“那你想必也明白,这天下的主宰,未必就一定要一姓、一家、一族。”

过了许久,我说:“方才你说给我带了新奇物事。等我煮了茶,你给我瞧瞧罢。”

我从几案后站起,走到茶炉旁边,又唤如梦进来,将茶炉点起了火。如梦低声道:“娘子,何不令我煮茶?”

我笑了笑:“安将军入朝一回,也只待了月余,再见又不知是何时。我总要尽一尽心意。”

注释:

[1]Valerie Hansen在The Silk Road:A New History中写道:“The only Tang-dynasty structures still standing are two brick towers:the Big Goose Pagoda and the Small Goose Pagoda...[o]nly below ground,in tombs,can one hope to find a taste of the city's past glory.”(2012 edition,p151)

[2]唐代及以前,僧人是被称为“道人”的,自称也是“贫道”。

第83章 茫茫天意为谁留

她了然点头:“那我来炙烤茶饼,免得娘子灼伤。”说着,从盒子里取出一块茶饼,放入小巧的鸿雁球路纹银茶笼,放在火上烘烤,时不时翻转茶饼,使两面受热均匀。

我转脸,只见安禄山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宝钿匣子。

不多时如梦炙好了茶饼。我检视茶饼,见表面烤成泡状,符合时人所追求的“虾蟆背”状的标准,便取了箸,夹着茶饼,放入一旁的白瓷茶碾里,先将茶饼打成小块,然后缓缓推碾起来,茶饼在碾轴的碾压下渐渐细碎。我抿着唇,耳中听着碾轴滚过碾槽的单调声音,眼中看着茶饼在自己手下碎成粉末,心跳越发剧烈,手心渗出汗水。

“哈哈哈!”安禄山忽地大笑,我一抖,险些惊跳而起。我强令自己镇定下来,转身嗔道:“为何发笑?倒教我吃了一吓。”

安禄山笑道:“我是在想,你这里茶笼、盐台、茶匙、茶杯俱是银器,怎地偏偏茶碾是白釉?”

我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饱汉不知饿汉饥。一套茶碾少说也要三四斤银,王十三郎那点俸钱如何够用?皇帝赐了你宅第,又赐了你那许多金器银器,说什么‘胡眼大,勿令笑我’——难道满大唐的官员都有你的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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