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25)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她前所未有地愤怒。

李隆基是太平天子,他的四十年太平,从何而来?从边民的泪中来,从军卒的血中来!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若不是因为李白,她不会留意这个叫杜甫的文士,不会留意杜甫这首《兵车行》。一旦留意了,她才明白,为何这个文士不为唐廷所重,做不了唐廷的官,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盛世的乐舞和歌声之外,有新鬼烦冤旧鬼哭,有幼子嚎啕,老妇呜咽!

李隆基高坐大明宫时,可以轻易地决定腰斩她的父亲,狼狈逃窜马嵬驿时,同样可以轻易地同意杀死贵妃。就算前者他素不相识,后者却曾给他带来许多快乐。

自私的天子,虚伪的盛世,愚蠢的忠臣。

绮里叫人堵住那乐工的嘴,对安禄山进言:“只是将他斩首,未免不够匹配他的忠心,不如……腰斩。”

她一言既出,便听见身边的伯禽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

安禄山神色微动。严庄见状,忙吩咐武士们将雷海青缚于殿前,又笑道:“依臣之见,腰斩不如肢解,肢解未若凌迟。”

“肢解罢。”安禄山道。

绮里感到伯禽碰了碰她的衣袖,轻声说了一些求恳的话语。但绮里没有回头。她专注地看着,看刀锋被扬起、挥落,看一具肉体被粗暴分割。她也在听,听最初的惨叫和稍后的寂然,听刀斧入肉,听鲜血溅落。这些是父亲被腰斩后,她在梦中经常见到的情景,经常听见的声音。她喜欢看这些场景重现于敌人身上,这能让她不再恐惧。她轻轻哼起了歌。

除了行刑者与受刑者,凝碧池边的众人无不沉默,连舞马和舞象都不敢动作。绮里轻哼的声音,很快吸引了安禄山的目光。“你唱的是什么?”安禄山喝了口酒,饶有兴致地问。

绮里像是突然惊醒似的,抬眸笑答:“这首歌,陛下多半听过。”她清了清嗓子,用突厥话唱起歌来,调子清越激昂。

安禄山听了两句,微笑颔首,武将们多有懂得突厥话的,见他露出赞许之意,便也跟着唱了起来。数十人的歌声汇聚在一处,掠过水面,传得很远。乐工们各自低头缄默,而有的汉人官员们不懂突厥话,神色尴尬。

安禄山笑道:“这是草原上突厥人传唱的一首短歌,意思是:‘让我们将敌人团团围困,让我们跳下马冲锋陷阵。让我们像雄狮吼声震天,让敌人的力量削弱殆尽。’”[2]

他素不讳言自己本是胡人,起于微贱,但起事之后,自然也十分在意汉人官民们如何看待自己,借用“四星聚尾”“金土相代”之谶造势,力图让天下人相信,大燕乃是天命所在。他命孙孝哲从长安搜罗乐工舞伎送到这里,也正是为了以礼乐彰显大燕之正统。

乐工雷海青的那番言语,却不止直斥他不配听大唐皇帝听的乐曲,更是明言他所建立的大燕,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僭伪王朝,不配与那位皇帝缔造的真正盛世相提并论。饶是他心性坚忍,杀人如麻,被说中心事,也不免难堪,嘴唇微微发抖,直到将那乐工肢解,才终于松了口气,于是命人赏赐绮里美酒和金珠宝玉。

而绮里——这一天她喝了很多酒。她比她从前的主人李白更加善饮,但今天心情极好,竟然喝醉了。去年十二月叛军进入洛阳,到今日正好八个月。这八个月,是父亲惨死之后,绮里难得快意的一段时光——也许还不是最快意的:她最怀恋的,还是扮成婢女,留在那个人身边的日子。但她还是很高兴,以至于当这种快意被突然打断,戛然而止时,她也并未感到愤怒。

伯禽拿着那把她给他防身的短刀,躲在门后,在黑暗中将刀刺进了她的肋下,随即慌乱地松了手。短刀的大部分锋刃,都留在了绮里的身体里。冰凉的刀锋和随之而来的剧痛,让她从醉意中清醒,她咳了几声,强忍着痛道:“你将灯点上罢。”

他还真的点上了灯。

她没有拔刀。这一刀刺得太深,若是不拔,兴许还能多活一刻。她平静地感受着剧痛,这种痛,反而好像让她活了过来。过去的三十年她四处奔走,只求颠覆这个她恨极了的唐室,恨意让复仇以外的一切事物都变得虚无。若是没有识得李白和他的歌诗,她的一生,大概也就这样虚无地过去了。

“天然呢?”她问。

伯禽的声音在颤抖:“我将他送走了,你,你要杀我,就杀我一个。”

绮里笑了:“为什么?”

烛火昏暗,映得伯禽年轻而微丰的脸庞多了几分棱角,只是他一说话,就又成了她所熟知的那个孩子。他鼓着两腮,像是积攒了很久的力气:“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原来是这般景象。伯禽不能坐视。”

绮里又笑:“是了。‘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胡兵、豺狼……你也觉得……他也觉得……我们……是……逆胡?”

伯禽用力摇头:“我家在西域住了几代,谱牒无存,到底是不是凉武昭王的裔孙,是不是姓李,甚至……甚至到底是不是汉人,我……我也不知道。你总是以为,胡汉之辨关系重大。就算、就算关系重大,我们家这样的身世,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绮里又咳了两下,轻声道:“他都要踩着胡人的肠子、踏过胡人的血了,你说他不在意胡汉之辨?”

周身的力气随着血液逐渐流失,她的语声越发低沉:“我原以为……他终究能够破除这个心结。胡又如何?汉又如何?他自有他的来处,也自有他的去处。就算有胡人的血脉,难道他就不是伟丈夫了么?何必……何必一定要……履胡之肠,涉胡之血,才显出他心向汉家?”

伯禽胸口剧烈起伏,半天才道:“我只知道,你不该唆使安禄山,用那般酷刑戕害忠臣。”

“明月奴。”绮里叫他的小名,“大唐皇帝的臣子,腰斩了我的父亲。忠于这种皇帝的人,为何不能受他所爱用的刑罚?”

伯禽嘴唇翕动,却没有说话,转而将目光投向窗外清冷的新月。

绮里很轻地摇了摇头,递过一个钱袋。

“你走罢。”她说。“遇上军中的人,就说我遣你去买酒。”

[1]见徐松《长安志》,转引自李建超《增订唐两京城坊考》274页:“武后造。初以置武氏七庙,中宗因而正之。安禄山陷洛阳,以太庙为马厩,弃其神主。”《安禄山事迹》下卷:“张万顷、独孤问俗、张休,并复旧官。禄山令问俗坏太庙,问俗迁延,终以获全。

[2]突厥语诗歌,取自喀什噶里《突厥语大辞典》中册,138页。

啊——这就领盒饭了,有些对不起她。(作者2020年4月8日按:在最新稿里她的名字全部改成了绮里。)反正挺不好意思的,我以前写的时候都是瞎写……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世间事大抵如此,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要感谢诸君愿意付出自己的时间,读了这个除了真诚之外啥也没有的故事。就,抱歉了,临屏涕零,不知所云。

第96章 岁岁年年人不同

前方不远处,正是那座暌违多年的洛阳城,依旧高峻,依旧巍峨。秋风不时吹过,卷起黄土,土灰轻而软,弥漫在天地间,这一切光景,就都模糊了。那座城池,似乎也就变得灰灰的,钝钝的。

我没来由地腻烦,拿起水囊喝了两口水。微凉的水滑入胃里,冷意瞬间从脏腑扩散到全身,指尖不自觉地颤抖。

真可笑。虽然身处千年前的异世界,但过去的那么多年,我一直活在自己营造出的肥皂泡里,保持着西式的生活习惯,每天锻炼,喝新鲜的羊奶,摄入足够的蛋白质和膳食纤维。但是现在,在失去了一个孩子和大量的血液之后,我连冷水都很难喝了。真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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