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126)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而我失去的不止这些,还有……还有如焰。六月十三日的骚乱中,我们遭遇踩踏,当时她的内脏已经受了伤,却没有声张。很多天以后,在慈恩寺里,我终于醒了,而她却开始吐血。再后来……

我惨笑,我何其傲慢!作为穿越者的傲慢,让自以为做了完全准备的我,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叛军身上,而竟然没能料到,在一座城市即将陷落,纲纪废弛、法度无存的时刻,慌乱和恐惧,本身就有足够大的杀伤力。

“娘子,我们要进城了。”杨续道。

我放下帷帽边缘的轻纱,罩住脸庞,随即下了马。安禄山占据洛阳已有八个月,但中原很多地区并未被他真正掌握。所以,寻常人出行时必备的“过所”,如今暂时没有哪个官署还能颁发。另一方面,进入洛阳城的人,自然也就会受到更严格的盘查。

幸好——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说“幸好”——守卫城门的士卒中,有两名胡人。杨续递过一份文书,道:“我家娘子到洛阳投亲。”

不消说,这份文书是伪造的。军士看了几眼,似乎有点疑心:“你家娘子出行,连一名使女也没带?”

“原有两名小婢,不巧染了时疫,在路上先后死了。”我拨了拨面纱,口音带着三分恰到好处的生硬,像是粟特女人说汉话的腔调。

战乱时期传染病往往比平时肆虐,他们倒没针对这点追问。一名胡人军士凑上前,用粟特话道:“你是来寻什么人的?”

我也切换到他的语言:“我来寻我丈夫。他从长安到洛阳来,一直没有音讯,我很担心。”

胡人军士了然道:“他是来贩售货物的么?这一年时局很乱,送一封家书,不比送一斛珍珠更容易。等到中原安定下来,就不会这样了。胡天庇佑,阳光驱除一切污秽,所有的家庭都能团聚,你也一定会寻到你的丈夫!”

我平静微笑,行了一礼。他点点头,示意我进城,那几个汉人兵士也没再阻拦。

洛阳城和当年我初次见到它的时候相比,没有太大的区别,无非就是天津桥上驶过的宝马香车换了一批。一个城市,特别是一个像洛阳这么大的城市,总有足够的自愈能力,即使被另一个政权接管,也能在短暂的混乱后,迅速重新开始运转。

我走得很慢。

我仍记得第一次来洛阳时的情景。我很兴奋,但便宜表兄崔颢却满脸都是看乡下人进城的嫌弃。他喜欢关于北魏洛阳的一切,经常说,隋与唐的洛阳城不过是个赝品,而那座拥有永宁寺塔的洛阳城,才是天下最壮丽的城池。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馀。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水边有人在唱歌,曲调低回,嗓音苍老沙哑。

崔颢说,那座一千尺高的永宁寺塔,毁于雷击引起的大火。那场烈火之后,再无永宁寺塔,也再无那个值得他追慕的洛阳。

“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嘶哑的歌声,与洛水烟波缠绕在一处,沐浴在初秋的日光里,似乎也生出了浅浅的光泽。

其实,早在永宁寺塔逝去的两百年前,这个城市就经历过更彻底的毁灭。那是西晋永嘉年间,一个粟特商队的首领给远在撒马尔罕的主人写信:“发生了大饥荒,最后一位皇帝也逃跑了!宫殿被烧了,城市被毁了!洛阳不再有了!邺城不再有了!匈奴人占领了长安,啊,他们昨天还是皇帝的仆人呢!”[1]

“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薰香坐。”

1907年,探险家斯坦因在玉门关发现了这封书信。“洛阳不再有了!邺城不再有了!”隔着十六个世纪的光阴,信中惊慌失措的语气,不足以唤起多么深沉的共鸣。那份鲜活的情感,唯有在“历史”正在发生时,才有刻骨铭心的力量,比如——现在。

洛阳,是不是不再有了?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唱到此处,歌者的声音渐渐低落,最终归于默然。

我站在了她的面前,轻声问:“这篇诗,不是还有最后两句吗?”

歌者是一名老妪,面前的地上丢着十来枚铜钱,都是路过的人留下的。老妪穿着麻布衣裙,面容憔悴,双眉间沟壑深刻。听我发问,她抬手理了理鬓发,姿态竟很有些优美:“我年少时,很不喜最后两句。”

我微笑:“‘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这两句转得太急,的确差了些。”但我听说,当年洛阳城里的歌女们,都更喜欢这两句。毕竟,世间贫贱、命苦的女子,才是多数。

老妪眉毛一扬,却道:“我当年想的是,我自富贵,我自美貌,我自有‘玉勒乘骢马’的良人,作诗的人,为什么要将我和那些浣纱的贫贱女子相比?”

我怔住:“你是说……你就是……”

“不错。”老妪轻声道,“作诗的是个少年,他在岐王府的宴席上见到了我,大约因为见我行事轻狂,而忍不住写了这首诗。”

“岐王府?你是……谁家妇?”我问道。

老妪将地上的铜钱收了起来,放进怀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姊妹亲眷都以为我定要生气,但……这样好的诗句,用来写我,我又有什么可气的。何况,”她脸上逐渐泛起笑意,“作诗的人只有十六岁。后来,我听说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了。不过,那年他还只有十六岁,真是……骨清年少。”

有白鹭从远处飞来,落在水边,低头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午后的阳光还很热,它伸出嘴,喝了些水,旋又飞走了,没留下半点声息,唯有一道道波纹,不疾不徐地漾开又消失。

片刻的静默后,老妪又唱起歌来,这回唱的是:“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每一首都像是洛阳城的挽歌。我放下一小袋钱,转身离去。

我很快找到了菩提寺。

看守的兵士不多,我又寻了一名突厥兵士说话,编了一个婢女来探望旧主的故事。大概是因为关押在此的都是一些文官,没有作乱的可能,军士们难免松懈,我没费力气就进去了。

菩提寺不算很大,却也有数十间僧房,王维就被关在其中一间里。

“你如何寻到此处来的?你……你好么?”他问。

我反问:“你还好么?”

他低下头,许久才道:“不好。”

他一向从容隽雅,很少这样坦诚地展露疲态。我张了张嘴,到底无法回答,只得寻来一只碗,倒了水递过去:“你少说些话。”

他的声音粗哑,有近似金属的质感,像炉火熄灭之后,打开炉门时碰撞发出的那种声响。不清澈,不干脆,混合着金属的冷硬和尘烬的浑浊,涩而滞。

“服药佯喑”。史书上短短四字,我记得,我知道。

他接了水,却没有喝:“裴十今日来看我了。”

裴迪排行第十,亲近之人唤他裴十。

“他说,宫里有一件惨事。凝碧池上……有一位乐师,我也认得的,他……”

“你少说些话。”我抬手止住他的诉说,再次规劝。

他顺从地沉寂了一会儿,忽而又道:“我不好。因此我才想,只要你和阿弟他们都好……只要……”

他说得含糊,但语气却很平稳,像是已经考虑很久的模样。我抓住他的手臂:“你想做什么?!”

他的手臂瘦了很多,触碰时有一种脆弱得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薄薄的衣袖对于那手臂来说,都太重、太重了。

就像……活着这件事本身,也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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