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番外(55)

作者:青溪客 阅读记录

王维道:“她自幼失恃。我亦是幼失所怙,幸得母亲犹在。因此我见到失母之人,总是多几分怜惜。”

我心道:“我父母都不在了,难道我不可怜么?”却不肯将示弱的言语说出口,当下只道:“你走罢。我要睡了。”

他颔首,笑了:“早些睡罢。女孩儿家睡得太晚,有损容貌。”

“有损容貌,倒也无妨。横竖我貌不如人。”

他笑道:“她怎能与你相比?”

“我便是胜过她,也胜不过瑶姊。”我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自知中了崔十五娘的离间之计。他看了看我,肃容道:“阿妍,阿瑶是我发妻,我识得她在先。我们结发十二载,所历甚多。”

我亲耳听他说出此话,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我低声道:“是啊,我识得你不过八年十一个月又三天而已。”

王维神色一震,抬眸看我。我将他推出门外,关上了门。

这日之后,王维与崔十五娘时常并辔而行,讨论画技佛理。他亦多次叫我过去同听,我一味推却。

跋涉近一月,终于到了西京。距离京城尚有数里时,我已遥遥望见那座巨大都城的高墙,脑中勾勒那如棋局般规整的长安街景,又想起王维那句著名的应制诗“雨中春树万人家”。

我对长安的记忆,几乎是被他塑造的。我讨厌这种感觉。

王维驱马到我身边,笑道:“阿妍,胡语里长安叫什么?可也叫长安?”

“Khumdan。”我答道。

“阿郁真是渊雅。”崔十五娘也晃到了我们身旁。她骑着一匹颇为神骏的白马,美人如玉,银鞍白马,姿态极是得意:“听说典客署里外族男子甚多,你们每日并肩同看文牍,想必十分亲近。不知可有人向阿郁示好?”

我没有说话。王维接腔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阿妍才貌过人,有人倾慕也属应当。”

崔十五娘笑了:“正是。若我是王郎,定然每日都要担心阿郁教人夺走。”

我甚是腻烦,拍马而前,径直向长安城去了。

第40章 此地空余黄鹤楼

“你,你竟然无恙?!”

我望着笑吟吟的崔颢,震惊之极。

我刚刚回到长安,正在与养母裴夫人叙话,便收到崔颢的信,说他在江夏病重。我连忙动身,纵然已快马加鞭,仍是花了二十余日方到了江夏,简直怕他已病死了!

谁知他竟好端端地立在我面前。

“你我兄妹已有五载未曾久聚,五载之中,一共只见了三面。”崔颢笑道,“我思想自家阿妹成疾,安能说是无恙?”

我既气他欺我,又只能承认我们五年间确实聚少离多,他要我来看他一面,不为过分。

更何况……王维如今几乎日日都在教崔十五娘。我不想留在长安。

“阿兄叫我来,便是为了看你的么?”

“我游历黄鹤楼,见此楼宏丽耸秀,极尽人巧,想阿妍你若只是困守区区典客署,以译事为念,实有负于这等美景,便叫你来同游黄鹤楼。”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黄鹤楼,笑得狡黠。

我心中愁绪深浓,然看到他俊朗容颜上的笑色,也不由得舒畅了几分。

当天下午我们便去游赏黄鹤楼——老实说,若仅以规模而论,唐代的黄鹤楼并不及我的时代重建的那座。崔颢拾级而上,一边为我解说,诸如吴主孙权建造此楼,本作瞭望之用,三分归晋后,又如何为乡人传说,误传仙人曾在此地驾鹤返憩,那仙人又如何被以讹传讹,当成了蜀汉费祎,又是什么鹦鹉洲因在江中,唯有水落沙出时,能得一见,云云。

虽在21世纪听过这些,但他贯熟典籍,淹究野录,常有惊人妙语,非寻常导游可比,我听得心情怡怿。

江夏之地,在后世有火炉之称。此时已到六月底,天气原本闷热难当。但我们上到第五层时,只觉清风开襟,热气尽去。楼外云漠漠,树苍苍,水阔天青,激流千顷,涛声流入笔底,帆影落于樽前,菲菲江蓠,郁郁汀芷,高岑低丘,田畴市井,均是历历可窥。

此楼当真堪为荆甸楚天胜致之最。崔颢叹道:“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见我正凭轩遥望,若不经意地扯住我手臂,想是怕我失足跌落。

在这里,时间被傲视,古今代谢,人事往来,俱皆不值一提。浪花过后,英雄的干霄之志,总成云烟湮灭,唯有渺漫江水东流而去,浩浩瀚瀚,永无止歇。

我压抑着感慨悲歌的冲动,只是笑道:“荀令则虽有逸群之气,哪里及得上今人的胸怀!有晋一代,骨子里便萎弱,连羊公叔子这等贤人,登山思古时也难免说‘如我与卿者,皆湮灭无闻,使人伤悲’,好不丧气。我则待阿兄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发煌煌盛唐之音。”

他适才所说的,是《世说新语》中晋人荀羡登北固亭时的话,因此我便说,晋人的襟怀不及唐人。

崔颢忍俊不禁,拍了拍我的头:“好大口气!宇宙匆匆,慨长思而怀古,亦属常情。晋人风度,你竟以‘萎弱’二字蔽之,委实鲁莽……你要我作诗,嗯,作什么呢?”走到楼中,看历代的题咏。

黄鹤楼虽邻尘嚣,却不讧乱,此时只有几个白衣士子立在一面墙边,评点墙上的诗作,极口称赞。我好奇看了,是鲍照的《登黄鹄矶》——黄鹄便是黄鹤:

“木落江渡寒,雁还风送秋。临流断商弦,瞰川悲棹讴。适郢无东辕,还夏有西浮。三崖隐丹磴,九派引沧流。泪竹感湘别,弄珠怀汉游。岂伊药饵泰,得夺旅人忧。”

“鲍参军大才。”崔颢笑道,“但气骨确然稍弱。文帝爱作文章,且又十分自矜,认为别人皆不及他,于是鲍照故意自掩其才,为文多鄙言累句。人生如此,未免太累。”

那些士子听了他议论,难免不以为然,便问他名号。崔颢笑道:“汴州崔颢。”士子们知是《长干曲》的作者,大半肃然起敬。另有几个人却道:“轻艳之作罢了,不足一哂。”

我拉着他衣袖,低声道:“写首不‘轻艳’的,给他们瞧。”

一向骄傲的崔颢,这回却只摇头而笑,听着书生们兴致勃勃地评诗、作诗——尽管都是些平庸之作——自己并不提笔。直到日影渐西,士子们走得干干净净,楼中一片静寂,只剩得浩然江风,和我们两个人。我不由有些急了:难道我竟无缘一睹这首名诗被创作的场面?

他见我大惑不解,笑道:“我的诗,不为俗人而作。三百篇第一首就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情赋爱又有什么错?可笑他们读圣贤之书,却不解书中之旨,有少年的身,却无少年的心。给这等人看了我的诗去,才是诗家之耻。”

——那我要是告诉你,你的诗句即将被未来的无数俗人口耳相传,抄写记诵呢?我嗤了声。

那砚中还有士子们磨的墨,他取笔在手,蘸墨在粉墙上写了两句:“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1]

他素爱端正的欧体,这两句却写的是草书,笔意飞扬。我出神地看着,他忽回头笑道:“写得如何?俗也不俗?”

夕阳洒入楼内,他的青色襕衫沐浴在金黄阳光中,身姿挺拔俊逸,表情凝定自信。他大约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但我没忍住:“气势卓绝,起手便高人一等,怎么会俗!”

“好,依你的,不改了。”他没有思索,又题了句“黄鹤一去不复返”。然后,他自语道:“连说了三句废话,这第四句,我可要稍作斟酌。”信步走到轩槛之侧,游目楼外。

天际归鸦无数,暮云将拢。一切都与命定的轨迹完美相合。

说着要斟酌,他却只顿了一顿,就继续抬手写道:“白云千载空悠悠。”

那笔尖灵巧而从容地飞动,在墙上形成风骨峭拔的酣畅字迹。当第二个“悠”的最后一点点完时,我向后退了几步,直退到楼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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