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钩细(48)

太傅听少帝绘声绘色,唯有苦笑。他想的远比他们姐弟多,他担心她在前线不便,担心上阵之后九死一生,她不能活着回来。可他的担忧,在他们看来很多余。

算了,听天由命吧,管不了那许多。然而她远赴边陲的那日,他忧心忡忡,甚至不敢露面。

西陵终于与后应交战了,后应的兵力本就薄弱,攻打起来并不太难,照左卫将军信上说的,正可以用来给娘子军历练。但战场上刀剑无眼,能保证没有伤亡吗?那晚夜袭,太傅远在中都却一夜未睡,等到七日之后传来捷报,才敢松一口气。

果然人是需要历练的,谁能想到那个读书一团糟的孩子,经历过大大小小十几次战役,已经变得无坚不摧。

只是人一直在边关,连续一年多没有回中都,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西陵吞并了大朔和后应,下一个就是上吴,渤海终于发现不妙,派兵增援上吴,被宜鸾率领的大军阻截在湟水。那条连通两国的大桥也被斩断了,反正短期之内,上吴是不会有援兵了。

那日班师回朝,太傅在万人中央看见了宜鸾,一年多的征战,把狡黠的猫儿锤炼成了迅捷的豹子。她望向他的时候,一双灵巧会说话的眼睛,搅得死水微澜。如今的她皮肤黝黑,但坚定更胜从前,即便只是站在那里,也焕发出烈火一般炽热的气息。

城中百姓都围着她,一声声“战公主”,犹如众星拱月。

太傅欣喜于她的成长,却也忍不住落寞,像养大的雏鸟出了窝,再也不需要依靠谁了。

朝中大办盛宴,为凯旋的将领接风洗尘。太傅与少帝商议,须得和渤海国好好交涉了,督促对方不要破坏两国的关系。

宜鸾带回了新消息,“我活捉了渤海的一名郎将,拷问后得知呼延淙聿这两年身体很不好,国家大事都由鲁太后做主。”

少帝问:“可探得母后的消息?”

宜鸾说:“呼延淙聿病着,一直是母后在照顾。呼延淙聿独宠母后,为了母后,把后宫都遣散了。”

所以鄢太后真是个奇才,在西陵时能让先帝唯命是从,去了渤海,居然也能笼络住君心,弄得龙泉府只剩她一位皇后。

他们谈论战事,谈论接下来的用兵策略,太傅只是静静听着,没有过多参与。后来借故辞出来,一个人先回了官署,提着一壶酒坐在廊下独饮,看今晚的月色凄迷,心情也无端低落。

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听见轻轻一声唤:“老师。”

回头看,见宜鸾朝他走来。征战沙场的女将,不需要胭脂和留仙裙点缀了,她穿着一件鸦青色的圆领袍,束着发髻,素面朝天。

渐渐走近了,脸上也没有笑容,皱着眉道:“老师,我旧伤发作了,背后疼得厉害,你替我瞧瞧。”

第34章

太傅微怔了下,原本该问她为什么不召御医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来。”他放下酒壶,站起身推开门,把人引进了禅房。

烛火在跳动,幽微的光影里,宜鸾盘腿坐了下来,太傅在她身后跽坐,抬起手隔着衣裳触及她的背心,“哪里痛?”

她说哪里都痛,“老师,我身上有好多伤,不过我年轻力壮,恢复得快,有些刀伤只留下浅浅的疤,已经看不太清了。”

她这么说,让他心头微微抽了下。

“只是有一处伤,刺得太深,险些刺穿我的心脏。还好命大,否则今日就见不到老师了。”她边说,边扯开了衣襟,左肩从领口滑出来,果然背后一个寸来宽的疤,愈合不久,伤口处的肉还是嫩红的。

太傅蹙眉看着,伤疤出现在女孩子玲珑的肩背,如此突兀和刺眼。

他忍了忍问:“很疼?”

宜鸾说是啊,“很疼,疼得半个月没睡好觉,人都熬瘦了。不过伤口再疼,也比不过心口疼。老师,我想你想得心都要碎了,你在中都,什么都不知道。”

她又在打趣,口无遮拦,没有半点对恩师的尊重。

太傅还是原来的态度,“不得放肆。”

宜鸾捺了下唇角,“许久未见,老师难道一点也不想我吗?”

太傅没有应她,抬起手覆在她的伤口上,能够感受到掌下温热的皮肤,和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整顿起精神,静心为她疗伤,就像替午真除疾一样。伤口破损是最浅表的,更深的病灶在内里,要是不尽快复原,将来阴天下雨都是麻烦。

再移开手时,那处伤疤已经不见了,他说:“好了,日后要小心些。”

宜鸾牵动一下后背,惊奇地发现痛感消失了,喜道:“老师果然有神通,我还有几处伤,疤痕太深太难看,老师也一并替我除去吧。”说着就转回身,打算宽衣解带。

太傅吓得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盖回去,“我只治伤,不祛疤。”

唉,好可惜!宜鸾嗟叹,但也不勉强,微微一笑道:“将来总有一日,老师会替我把全身的疤都祛尽的。”

太傅耳根发烫,听出了她话里有话。宜鸾喜欢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只是自己在不停长大,为什么他还是老样子?

矜持了半晌,不耐烦了,她看准机会一下扑上去,像猎食者捕获猎物,把太傅压在了身下,嬉笑着问:“老师,我的力气大不大?再过两年我更孔武,你可完全挣不脱了。”

太傅脸色微变,恼道:“三公主今时不同往日,是要恃强逞凶了吗?”

宜鸾听后嘟囔:“我对别人又不这样,老师怎么说我逞凶,我要伤心了。”

太傅抿着唇不说话,想让她知难而退,她凝眉看他半晌,然后偏过脸给他看,“你瞧,我耳后还有一道疤,刀尖劈到的地方,不长头发了。”

就是这样一句话,让他狠狠心疼起来,越是心疼越恼火,“当初让你别去,你为什么不听话?”

但宜鸾从未后悔过,“就算今日再让我选,我也还是要去。我记得当初提及和亲的事,老师说我身为长公主,应当担负起家国重责,我一直记得这句话。虽然和亲那件事我退缩了,但我能用另一种方式保家卫国,至少不曾辜负我的身份,对得起我享受过的荣华。”

太傅被她说得语窒,加上身子动弹不得,最后那一抿唇,竟有种备受欺凌的脆弱感。

宜鸾有些惭愧,明知道压着他不好,稍稍撤了力,但又没有完全放弃,支着身子道:“老师,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想你。”

太傅面色凝重,“那也不必通过这种方式。”说着微动了动手臂,“起来。”

结果她说不,“我现在不会唯命是从了,我有我的主张。”

她的主张就是趴在他身上,泰山压顶一般?

太傅简直无话可说,只希望她能自惭形秽,能无地自容,可惜努力了半天,她根本不为所动。

“别皱眉头了,皱眉也没用,反正我不会起来的。”宜鸾自顾自道,把脸偎在他脖颈上,感受到血脉跳动的韵律,喃喃说,“老师终身不娶……倒也好。这样我在外面征战,就不用担心回来的时候,凭空多出一位师娘来。”

太傅先前怨怪她举止出格,但谈及这种话题,心就蒙上了一层灰。

仿佛鏖战后的颓败,彼此都没了较劲的力气,太傅仰天躺着,宜鸾则安静地伏在他身上,自言自语道:“边关真的很冷呢,早上起来,浑身的肉都在打颤。那时我就想,要是老师在我身边多好,虽然每天见到很多人,但晚上寂寞得厉害,想找人说说话。”

太傅抬起手,犹豫良久才落下来,在她背上轻拍了两下。语调里也带上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哀求,“这次回来,可以不走了吗?”

宜鸾摇了摇头,“仗只打了一半,若是能吞并上吴,我们西陵便能控制中原,不用再受渤海国牵制了。老师,我想接回太后,让她不用再在渤海憋屈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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