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钩细(7)

然后不知死活的世子爷,第二天果真跑进开阳门,求见太傅去了。

砻城宫阙的东南方,开辟出了一片很特殊的里坊,永和里。说是“里”,仍在宫城之内,南半部分是司空、太尉、太傅官署,北半部分则是巍巍殿阁。三公的官署,大多时候是作办公用的,司空与太尉在城内有私宅,只有太傅孑然一身,住在太傅官署内。

不知是不是错觉,现在的太傅府,与另两府有着莫名的差别,屋舍也有灵性,随主人的喜好,气韵发生微妙的改变。身在朝野心在方外的太傅,将这太傅官署住出了道骨仙风之感,还没走进府门,隐约嗅见一股乌木的甘冽香气,凡尘俗世的困扰,一卷一舒间就淡了。

今日之事,一定能够妥善解决。

宁少耘充满了信心,提袍登上台阶,门是虚掩着的,从半开的缝隙间朝里看,只看见宽袒的庭院,和院子正中间的一棵古槐。那古槐树养得极好,根系很发达,形态峥嵘地趴在地面上。虬曲的树干顶端,叶冠稠密如华盖。日光洒下来,零星射透枝叶,在地面洒下细碎的光斑。

太傅应该在吧!他正想伸手推门,缝隙间蓦然出现一张脸,年少清瘦,但常显怒容。那是太傅贴身的童子,十六七岁光景,有传说他是上清童子,游历人间时追随了太傅。总之太傅身边的一切都不同寻常,玄之又玄,令人常生敬畏之心。

宁少耘赔了笑脸,“午真小哥,我来求见老师。请问老师可在?”

前一刻还横眉怒目的脸,一瞬换上了和蔼的颜色,午真变脸的速度,比变天快多了。

虽然眉眼间半带戾气,但态度很和善。午真打开了门,含笑说:“太傅在府内,刚见过太尉大人,请世子随我来吧。”

宁少耘忙拱拱手,随他进了厅堂。不似别的显贵之家,最体面的东西都愿意摆在这个地方示人,太傅府的厅堂摆设简单,简直称得上寒素。正因为简单,显得无比空旷,走进来只需一眼,就能看个全貌。

太傅不在这里,宁少耘瞅瞅午真。午真目不斜视,不笑的时候,侧脸显得异常肃穆。

穿过厅堂,后门外是雕花游廊,顺着游廊往前,就是太傅读书打坐的禅房。

太傅接见学生,不像接见官员那么正式。午真把他引到门前,笃笃叩响了门扉,“主人,凌王世子求见。”

禀报上去了,宁少耘不由有些紧张,垫底的学生面见老师,无异于自投罗网。

心在胸膛里突突地跳动,屏息凝神听着,不知怎么半天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禅房的门才打开,太傅的目光甚至没在他脸上停留,转开身道:“怎么,世子悟出大智慧了?”

宁少耘不免惭愧,这个问题后来他就没有再想过,哪里来的大智慧,小聪明倒是有一点。

嘴角挂上了讨好的笑,他说:“学生天资驽钝,这辈子是做不成学问了。再说今日休沐,老师怎么还谈课上的事呢。”

他的不学无术,换来太傅凉凉的一瞥。太傅应该早就认可他的平庸了,“也对,我只要陛下成才。至于你们,日后是骏马还是骡马,看你们各自的造化。”

宁少耘讪讪摸了摸鼻子,就知道今日来,免不了几句教训。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能达成目的,做骡马他也认了。

所以太傅示意他坐,他还是站着,站到太傅的书案前,“老师,我今日冒昧登门,老师不问问我来做什么吗?”

太傅抬眼看他,那双清透的瞳仁,如他垂委在胸前的长发一样幽深。通常情况下,太傅不愿意和他们商讨学业以外的问题,他们有什么困扰来请教,也是自己如实地陈述,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

太傅沉默的凝视,让宁少耘碰了一鼻子灰,终于老老实实跽坐下来,肃容道:“老师,学生遇见了一桩难事,昨日整整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兵不血刃的好办法。但这个办法,还需有人助我一臂之力,不知老师可愿意伸一把援手,助学生脱离苦海?”

说了半天,还是没有把事情说透彻。一个学生课业的好坏,完全可以从谈吐中窥见一斑。

“我与你交情很深吗?”太傅忽然发问。

宁少耘一怔,“纯纯的师生情。”

“那么你是如何有这胆量,要求我助你一臂之力的?”

太傅这人就是太清冷,太孤高,说话不留情面,让人进退两难。但换个立场想,他说的都是实在话,宁少耘自省一番,发现自己确实是太鲁莽了。

但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于是极力扮出哀求的姿态,半低着身子道:“老师,学生当真遇见生死攸关的大事了,乞求老师,救学生一命。就是……就是……学生今年应太极观之邀压坛请神,这事老师知道吗?”

太傅八风不动,“你不是已经连应三年了吗,怎么,今年很为难?”

宁少耘被回了个倒噎气,顿时尴尬不已,低头抠着手指嗫嚅:“也不是很为难,只是不想去罢了。可既然答应下来,现在退出,就得找个人顶替。老师,学生着实想不到谁能胜任,盘算了一圈,只有老师了。就算是救学生一命吧,请老师勉为其难,帮学生这一回。”

当然,世上没有平白让人帮忙的道理,他想出一个等价交换的好办法,“只要老师答应学生,学生一定为老师排忧解难。清河郡主是不是还在纠缠老师?老师发个话,学生豁出去了,即刻就带上几个人,找她好好理论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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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本以为这样的酬劳,对太傅来说很丰厚了,宁少耘也很有信心,可以说动太傅。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太傅非但不接受,脸上还浮起了几分不悦。

“看来世子的课业,还是不够多啊。”

太傅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清河郡主不依不饶,确实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响,但对他来说,算不得切身的伤害。当你不将这件事这个人放在心上,那么她掀起再多波澜也不过是小小涟漪。谁知如此不值一提的事,竟被凌王世子拿来当成交涉的底气,教了两年的学生无礼至此,着实让太傅很不高兴。

宁少耘有些慌,明明他来前设想得很好,清河郡主之乱不是太傅心上的刺吗,自己替他拔了,他得高兴死。自己已经作好了与太傅亲如兄弟的准备,谁知一抬腿,踢到了铁板。太傅的脸色阴沉,比听他解读“智慧”时还要阴沉。他迷茫了,难道注压得不够大吗?还是太傅其实很享受清河郡主的纠缠?发愿终身不娶的人,心灵深处是不是也有几束压不住的小火苗……

宁少耘悚然发现,自己这回好像确实来错了。

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他想抽身,僵着两腿悄悄往后退了退,膝头子都快退到蒲团外面去了,战战兢兢道:“学生中邪了,胡言乱语了一通,刚清醒过来……老师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我不曾来过……”边说边蹒跚站起身,“学生回去了,老师歇息吧。”

他刚想走,太傅也站了起来,“受命压坛,是经过天地神明认可的,你最好不要动什么歪心思,违背自己的承诺。若真有难言之隐,尽早去太极观澄清。这是大事,凭你一己之力,解决不了。”

“是是是……”宁少耘悔得肠子都青了,“学生谨记老师教诲,这就回去了。”

然而腿还没迈出门槛,又听太傅发了话:“我看你闲得很,把《道德经》抄上十遍,明日课上交我过目。”

宁少耘傻了眼,却也不敢有违,悲戚地应了声是,灰溜溜从太傅官署退了出来。

守在开阳门外的抱朴迎上前,不用问,看见自家世子爷垂头丧气的模样,就知道这回出师不利。

抱朴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我就说了,这件事成不了。”

宁少耘负气,“分明是个好交易,怎么就成不了呢。你没听说吗,清河郡主堵了太傅几回没成功,已经奏请太后,要上华光殿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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