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新开的国营百货公司橱窗擦得锃亮，里面摆着簇新的暖水瓶、印着红双喜的脸盆，还有颜色鲜亮的“解放牌”呢子大衣。穿着蓝灰列宁装或改良旗袍的行人步履从容，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又充满新希望的平静。

外滩源，一栋由旧时银行大楼改造的国营饭店附属咖啡馆。巨大的拱形玻璃窗将午后慵懒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引入。

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醇厚的焦香、奶油甜腻的气息，还有留声机里播放的、音质有些失真的苏联手风琴舞曲，轻快又带着点异国情调。

靠窗最好的位置，坐着一个女人。

墨绿色的丝绒旗袍换成了剪裁精良、质地挺括的浅灰色薄呢套裙，衬得身形依旧纤细挺拔。乌黑的长发烫成了时髦的波浪卷，优雅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弧度优美的脖颈。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只在眼角留下了几道极淡的纹路，反而更添几分从容气度。那双曾经深不见底、如同寒潭的眼睛，此刻在阳光下，映着窗外车水马龙的景象，沉静依旧，却少了几分乱世磨砺出的锋利，多了几分阅尽千帆后的温润与疏离。

木青。或者说，是以“林青”这个身份，刚刚从香港考察归来的某进出口公司高级顾问。

她纤细的指尖捏着一柄银匙，无意识地搅动着白瓷杯里深褐色的液体。杯沿印着一圈淡淡的口红印。

桌上摊着一份《解放日报》，经济版块用醒目的标题报道着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宏伟蓝图。她的目光落在报纸上，思绪却似乎飘得很远。

十年了。洄水城的血火，帅府的倾轧，黑石峡的生死一线，福寿山庄的致命一击……那些浓烈的硝烟与血腥，如同褪色的老电影胶片，在记忆深处偶尔闪现，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她辗转漂泊，凭借智慧、胆识和那箱沉甸甸的“基石”，在时代的缝隙里游刃有余。香港的繁华，纽约的喧嚣，最终又回到了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新中国的建立，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所有离散的游子。她回来了，带着新的身份，新的使命，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对故土的隐秘牵念。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木青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一个穿着崭新“五〇式”墨绿色呢料军装（已不带军衔）的高大身影，逆着门口涌入的光线，走了进来。他…

第34章 第九房姨太太34

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步伐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节奏感。只是鬓角已染上了点点霜白，如同落在青松上的初雪。

那张曾被硝烟熏黑、被伤痛折磨得惨白的脸庞，如今被岁月刻下了更深的轮廓，眉宇间沉淀着一种身居高位者的威严和经年累月的操劳留下的疲惫。

那双眼睛，曾经燃烧着理想主义的炽热火焰，如今如同淬火后的精钢，深邃、沉稳，蕴藏着洞察世事的锐利与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温和。

周凛。新生的共和国华东军政委员会里，分管经济建设的委员之一。

此番来沪，是参加一个重要会议，研讨华东地区战后工业恢复与民生保障的规划。会间休息，他婉拒了同僚的邀约，只想寻一处安静，喝杯咖啡，理一理被各种数据和汇报塞满的思路。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略显喧闹的咖啡馆内部，寻找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然后，他的视线，毫无预兆地，撞上了窗边那双抬起的、沉静如水的眸子。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咖啡馆里所有的声音——杯碟碰撞的轻响、邻桌压低的笑语、留声机里欢快的手风琴旋律——都在瞬间褪去，化作了背景里模糊的杂音。整个世界仿佛骤然缩小，只剩下窗边那个穿着浅灰套裙的身影，和她眼中同样清晰的、自己的倒影。

周凛的脚步顿在原地。高大的身躯似乎僵了一下，握着军帽帽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胸腔里，那颗在无数次生死关头都沉稳跳动的心脏，此刻却如同被重锤狠狠擂击，发出沉闷而狂乱的巨响！一股汹涌的热流，裹挟着十年份的硝烟、血火、思念、失落、刻骨的记忆，瞬间冲垮了所有冷静自持的堤坝，直冲他的四肢百骸！

是她！

那个如同惊鸿般掠过他生命，搅动漫天风云，最终又决绝抽身离去的女子！那个在尸山血海中将他从死神手中夺回，又在他灵魂深处留下永不磨灭烙印的女人！

木青的指尖，捏着的银匙“叮”的一声，轻轻磕在杯沿上。这细微的声响，在死寂般的无声对视中，却清晰得如同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