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考场有杀人犯(161)
“我不曾说,唐朝是终要亡的。那晚只澄澈望他的双目,问他值不值当。他没有答,观那煮粥的炭火久了,将碗一勺勺盛起来。我以为他是要回避了,忽就听到平平一声,是他在说,知其不可而为之。
“我顿作鼻酸。可紧接他还有一言:虽九死其犹未悔。
“虽九死其犹未悔。
“呜呼!”
这一年,李蓬蒿五十四岁,刘兹佩三十一。一如当年李窦二人在国子监太学外的相遇,仅此一夜,他们便互相目作忘年知己了。
两人虽然岁数差得大,但并不见违和。化作“视肉”后,李蓬蒿始终有意控制自己的样貌变化,使自己不至于太过老相;刘兹佩,常年操劳埋首文牍,未到不惑就已经有了暮气,也从来不重养生之道。所以两人对坐,确是相当。
也便从此紧密了来往。
“江郎,我前面说洞见宇宙之浩瀚后,我只觉着孤冷。然而刘兹佩却使这孤冷全然消散了。若说在他之前,我是口鼻俱溺在这造化的滔滔洪流之中,他来,我便是擎住稻草了。虽纤细,然到底是个寄托,我竟可千倍百倍地将它放大了,由一株草,到一条藤,由一条藤,再到粗枝,劲叶,乃至成一棵环抱的树,乃至成另一个李蓬蒿!我近乎是栖息在他身上了!
“江郎,你莫会觉得我癫狂罢?是,我是癫狂了,怎可不呢,遇得这样的一人。
“那年月,外面风雪飘摇,我与他就在庐中与炉火对坐。亨雪,嚼墨,吃酒,大醉,舞剑,骂人,烧诗,狂笑,宽衣,痛哭。
“都是极好的光阴。”
极好的光阴里,催生了李蓬蒿有史记载的第二次谏言。
《旧唐书》卷一百一十七里讲到,唐敬宗年幼时“好治宫室”,想要在宫城里再建一座新殿。李蓬蒿恰好在侧,便以敬宗尚在居丧的理由直谏,让他将建造新殿的瓦木孝敬给祖辈陵寝,“以恭俭化天下”。就这一桩事,被史官记下,成了千载后李蓬蒿人格翻案的一例孤证。
这例孤证就诞生在他与刘兹佩交好的时期。其时他已经以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拜入相位——不难想,是在谁的影响下,使这一位心如槁木的宰相有了逢春生发的念头。
然而还未来得及抽枝,这一抹绿意就被掐死在了胚芽之中。
“大和二年,略略一翻刘兹佩史上的记载,便知他要闻名了。那是文宗即位的第二年,苦于海内宦官为祸久矣,又不能刀戟以对,只能在宫殿上办这样一起‘贤良方正’科策试,唤百来位儒生到他廷下,专依国家弊病、兴亡之策等方面写文章。这一场考试,我让刘兹佩去了。
“万不成想,万不成想。
“他一举成名了。一篇《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使他从此跻身天下名士之流,远到藩镇近到两都全在传诵他的文章,洋洋洒洒万来余字,由亲贤远佞而居官唯能,由立教明制而固本守法,由精诚救灾而视民所勤,由兵农均功而文武贯道,由博延群彦而上下通情。‘
事天地以教人恭,奉宗庙以教人孝,养高年以教人悌长,字百姓以教人慈幼
’。
“这便是刘兹佩。
“他终于让人看到了!
“短短数言,想来江郎并不能领会刘兹佩显迹之厚重。我且这样与你说:
“大和二年这一场对策考试的结果出来,刘兹佩并不收在录取榜上,因他的文中冒犯了宦官,冯宿、庞严、贾餗断不敢收他。
“此一录取榜出,立即在长安士林中卷起轩然大波。你道是什么?江郎,此为中国科举制度史上,唯一一起登科举子自辞、请求让位与落第举子的事件,也便是说,当时榜上二十三人,整整二十三人,全部弃名,要助刘兹佩得名天下!
“江郎,这是什么概念?二十三人,二十三人呐。刘兹佩之对策若不能字字泣血、句句锥心,何能有这样一个结果?痛惜,痛惜,那三位考官,连同我,我自先是大喜的,怎能不喜,他终于被人看见了!可我拿了他的卷子去寻冯宿,他是与我贞元十二年同榜进士的,适才在科场,江郎若有心,已然见过了他。他是不坏的,可另外两人,庞严、贾餗,早在我去之前,就已将这事体,捅给了内侍仇士良!
“仇士良是何人?当朝第一的权宦!他知道此事,那便无回转余地了,这种文字,他是定容不下的。不久,他即下令了,一切坊间,传阅、誊抄、念诵、议论通通不许,但凡见人与这篇对策一道出现,便即刻羁押入狱。
“至于刘兹佩,弃用不录是必然的了,纵使士林声势再大也不能挽回。不录,甚或要将他贬谪,乃至雇凶杀人,灭其口以绝后患,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