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考场有杀人犯(162)
“那日我在凤阁,只觉着手脚发凉天旋地转。刘兹佩,我的刘兹佩,你怎么这样命苦?好不容易得以显头露面,却要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几十年的囊萤映雪啊!终得这样一篇对策,何至于命途多舛至此,未到山前就被逼上绝路!
“然而这还不是最割我剐我的。最割我剐我,却是他来找我了!他找我,不是求落榜重收,更不是求一官半职,而是求要我帮他,把他的文章发行让它大白于天下!
“呜呼哀哉!若求的是一官半职,我大可凭我当时的羽翼,护他短暂周全。可他要的是他的文章,要他的文章传遍大唐士林,要他文章中对宦官的骂辞为天下所知、为四海而昭。
“他只要他的文章。
“我不能够。江郎,我实实是不能够啊。”
李蓬蒿可以那么做。大和二年,他虽然已经从相位退下,但仍旧官居显要。跟仇士良阳奉阴违,悄然把刘兹佩的文章传扬出去,他做得到。
这样做的结果只有一个:刘兹佩被暗杀;以及李蓬蒿被永久贬谪出京,和柳宗元刘禹锡一样,此生不得再光复长安。
李不介意。成为“视肉”之后的这些年头,他为官作宰,已为子孙后代积累了足够的家底。眼见李氏枝叶渐渐生发成势,他也日益没了仕途上的挂念,生出隐退之心。
——可是刘兹佩。
早在宝历年间,李蓬蒿就已特意托人在终南山上买了一处茶舍。前后两院,一个竹林,一个松柏。他想和刘兹佩来。隐身其间,就和伯夷叔齐和竹林七贤那样,终生幽游,不管外面朝代更替,他们都只守准一个山头,“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
——可偏偏是在这关节。
“江郎,是我自私。我襟怀之狭隘,在当见只目得见一条道理,那便是唐朝是终要亡的。做了‘视肉’以后,此一句话便牢牢栓在我的脑里,每每我欲乘着风险做些谏言,或者大着胆子呵斥些内侍,这句话就会出来:唐朝是终要亡的。谏言不出口了,呵斥也变成调和,我着实是真真一只软骨头!
“那时节,也是这句话。刘兹佩找我,要我发行他的文章,我想的也是一样的:唐朝是终要亡,不为你一篇对策,写出来也好,写不出来也好,能为人看见也行,看不见也罢,李氏王朝在公元907年灭亡这一结局永不会变,史上载得清清楚楚,做多少都是无用功。
“既如此,刘兹佩,我如何安然放你去寻死?不发这对策,我犹可留你在这人间多一分时日;若发这对策,你所痛所悲所爱所恨的大唐并不因此有丝毫的变更,日暮西山了,何苦挣扎这一来回!
“我如何做得,刘兹佩,我如何做得。
“然这全是我一己私心。而今我是看明白了,想来江郎读这信也见得分明。往后我不止一次在悔悟,假若当时真依了他的话,假若我不那么畏首畏尾兢兢战战,假若我放开手脚去搏他一把,是否结局会有不同。倘没有,至少不令我与刘兹佩得那样一个满盘皆落索的收场:
“他离我而去了。大和三年,他只身一人作别京城,此后就是在各地州县流离颠沛,再没有还到京来。我与他出了长安就不曾再见过,四处走动,才堪堪将他安排至牛僧孺、令狐楚幕府下,还让人隐瞒,因他是绝不愿知道我在背后为他做这起事的。他连见都不愿见我,我是彻底的寒了他的心。
“是这样。文章风骨,于他重如泰山。那年我不帮他,他几乎目眦欲裂,声声喝喝将我叱问。后他将我目作偷生苟安的庸碌之辈,决心离开。我放声嚎啕,几度跪在他膝下,哀求除了这一桩事,别的全都答允。可是怎么能够。这一桩事就是他全部的事,这一桩事我不能替他办到,我在他心中也便彻底的死了。
“自贞元三年,我将二十岁前的李蓬蒿杀死后;大和二年,我又亲手杀死了六十二岁的李蓬蒿。
“走的时候,没有与我说。我到今记得那日是在兰台,抬头便可望见数十来只寒鸦盘旋在苍柏枝头。过了晌午,冯宿来寻我,见面却不声语,只是嘴唇颤抖支吾。我登时便明白了,让他不要再说,孓然一人到得那长兴坊柳庵破庐,见空荡荡的一个开间,炭火还温温自有余红。人走不远。可我是没有勇气再追了。
“大中二年(848),他在柳州去世。
“和宗元是一个地方,真真造化弄人。”
“江郎,到这里,我的话即近收束了,你有什么感想么。
“回头看,当真是长啊。那时李贺有一首诗,诗里面说,‘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确乎是这样,‘来煎人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