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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场有杀人犯(163)

作者:风声过处 阅读记录

“这千二百年来,我是渐乎朽木了。得以存续一口气吊着,不唤我的同类杀掉我,全凭当年分离的一份痛感。然这痛感居然也慢慢消淡了,头五百年,还钻心透骨,时时磨折着我,使我隔几日便回去一次,是眷恋,也惶恐遗忘。

“后面呢,五百年过后,天地还是那样长久,可我的痛感究竟维持不住了。不再回去,因回去也没有意义,总是那些画面,亿万次来回终也麻木。我只能盼着一件事,就是你的轮回。确切说,刘兹佩的轮回。只这一件,能叫我捱下去,度过这煎熬的人寿。

“因而我还算偷生。偷生,即只有岁数的长进,而没有思想的长进。晕晕乎乎,只盼着早见你一日,谈什么思想的变迁呢,连痛感都几乎无了。

“直到遇见吕渭。

“不错,2046年在西安大雁塔遇见吕渭,那一次,是我李蓬蒿作了千百年朽木来又一轮回的新生。

“吕渭与我说了什么呢,与我前面与你说的并无大不同,只是我的想法却有不同了。他对大唐王朝的忠切,对奸佞宦官的憎恶,对国祚衰亡的痛惜,实在像极了千年前的那一个人。

“刘兹佩,又是活生生的一个他坐在我的面前。

“我于是思考了。吕渭刘兹佩柳宗元刘禹锡,都是明睿智深目光高远之士,纵使他们没有作‘视肉’,难道就望不见李唐终将倾颓之势么。

“何况吕渭还是真切的一个‘视肉’,可他还如此做,跟那许多平常人一样,倾尽全力要挽回一座将塌的大厦,甚至隔了千年还痴心不忘,这是为什么。

“瞬间我便忆起一句话。那日在柳庵破庐,刘兹佩一面煮粥一面与我说的,平平的一句话。

“知其不可而为之。

“知其不可而为之。他们全都知道的。大唐将要尽,自己也将要尽,救得了一次,救得了百次,将大唐三百年延长至三千年,三万年,可对于亿亿年寿命的天地而言,终是不足道的霎眼一瞬了。因而救一次与救百次无区分,三百年三千年三万年也无区分,有区分的只是这个作为,这个当下,这念起形动的一瞬间。即便像吕渭那样,寿命无边无限,却也希冀,从漫长的无意义中味出有意义来。

“我想我此前是全错了。我以为,宇宙既如此浩瀚,人既如此微渺,人便不可能以其微渺去碰撞眼前的硕大,那是徒劳无功。可反过来想,浩瀚一定胜过微渺么?永恒一定胜过须臾么?无限一定胜过有限么?什么是徒劳无功,有功又是如何?‘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如若变转视角,更换心境,安知微渺之中没有浩瀚,安知须臾之中没有永恒,安知有限之中没有无限。

“都在人为。

“江郎,对不住,我骗了你。此前说吕渭的计划是幻觉、是执念,虽不是虚话,但我还有更进一层观点在,便是幻觉之外没有其他,执念之外没有其他,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离了这其中,也就没有人的所在了。

“我也欲往自己的山与水去了。蹉跎这许多年,终于醒悟这一层,江郎且祝贺我罢。写这封信,是要与你作别的。不单是与刘兹佩,也是与你。今晚这一夜很是畅快,与你同行一段,我很珍惜,只叹时间太短,不及与你交谈更多了,只得用此一信件相托,开头本已思想着将文路按捺的,写着写着还是透出这许多老气来,便在此歉过了。

“不必惦挂我,见了你,我这一千两百年的尘埃,都已落定了。

你的一夜友人蓬蒿再拜

日头已经高高升起。

白灿灿的太阳光斑落在信纸上,大片大片的字都蒸发了,只好掩上手掌,在五指掌心的阴影下看。这时四围的鼎沸人声渐起,最嘹亮的就是胡商的叫卖,间杂几声皮鞭抽打,料来卖的是奴隶;一街上不走动的,有磨剪子蒸包子剪缎子,七七杂杂许多市声,走动的便是哄闹的行人声语,间或一头黄牛哞哞经过,留下粪味;东北首五丈处的陶瓷商兜售他的商品有些时候了,东南首右手侧一个中年妇女才刚刚开始扯开她的嗓子,想要砍价。

江两鬓昏昏从纸上抬起视线。

晃过眼前的熊浣纱。往上,直出这闹市,再出这人间,到了九霄上,望那一轮灼热的青天白日。

恍然以为是梦中。

“李蓬蒿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这句话。

猛一回神,视线复又垂落回来,胡商,皮鞭,剪子包子缎子,哄闹行人,拉稀粪的黄牛,陶瓷商,买菜的女人——一切又都明晰了。

他搽搽鼻头,然后霎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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