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夫人觉出此话古怪,立时严词呵斥,问他是否知道什么。
这名小家丁,便是彼时陪仲国泰外出、亲眼见到了那寮族人首级的小家丁。
他年岁尚轻,实在禁不住夫人威势,哭着跪倒在地,将老爷收留并私藏那寮族刺客的事情和盘托出。
管家眼看瞒不得,只好也跟着招供了,说老爷支取银钱,资助了那寮族人。
仲夫人和仲国泰一起傻了眼。
仲国泰犹犹豫豫的:“难道……是闻人太爷……?”
仲夫人失神片刻,斩截利落道:“我看不像。闻人明恪想必是查到了事情首尾,但找不到真凭实据,明路走不通,索性走了邪路,把当家的生生逼走了……”
说着,她又是一阵悲从中起。
她强打起精神:“老爷图谋着对闻人明恪不利,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定然是早有谋算。可是,为着什么呢?只是为了交税的事儿……?”
仲夫人清楚,一个人的胆量终究有限的,就算筹谋着作恶,也鲜少有人真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这世上必有一个人也能成事的英雄,可那绝不会是仲俊雄。
仲夫人与仲俊雄同床共枕多年,知道他的确是有股豁得出去的狠劲儿。
可无人在旁撺掇,他的胆子不会那么大。
她想到了什么,将一双含着血丝的眼睛对准了管家:“先前……就是纳贡交税的那段时日,老爷日日出去饮酒吃肉,是哪家和老爷走得这般近?”
……
从管家那里得到侯鹏和师良元的名字后,仲夫人将仲俊雄的尸身收殓装裹起来,带他回南亭。
她有一肚子的筹谋、委屈、愤恨。
但她没能敌过汹汹而来的命运。
一场风寒,演变成了伤寒。
最后,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仲夫人躺在床上,深一口浅一口地喘着气,鼻腔里喷出的气息成了小两条火龙,炙烤着仲国泰泪水横流的脸庞。
她歪着头,看着她那不成器的孩儿,满腔壮志豪情,变成了柔软的三寸春晖:“大宝,今年多少岁了?”
仲国泰哭得抬不起头来,只觉天崩地裂:“二……二十……”
仲夫人噢了一声,喃喃道:“跟娘一起去好不好?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娘害怕,娘当真害怕……”
仲国泰点了点头,哭哭啼啼地去寻了一根上吊绳。
没想到,等他回来,娘已然在客栈榻上断了气。
仲国泰想要速速上吊,追娘而去,没想到被伙计撞破。
伙计大呼小叫地把掌柜的叫了过来。
掌柜进门一看,火冒三丈。
死了一个,已是够晦气了;若是再多一个吊死鬼,他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仲国泰被强行驱赶出了客栈。
他茫然地立在天地之间。
父亲的尸首在这边,母亲的尸首在那边。
只有他还活着。
管家见两位主子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废物种子,那仅有的一点忠心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他体体面面地替主家买下了一辆驴车,便带着儿子,向仲少爷辞行。
他没有借机劫掠仲家财产,已能算是仁义。
另一名小家丁眼见仲家一败涂地,不肯再跟着仲国泰回南亭,便自请跟着管家一道离开。
到头来,留在仲国泰身边的,只剩下了那名小伴儿。
离了父母的庇护,仲国泰终于知晓了什么是人间苦。
他先前挥霍惯了,刚开始还想住客栈旅店,可他既没有母亲的口才,也没有父亲的凶势,颠来倒去的,只能挤出几句“我有钱”。
客栈老板开门做生意,根本不听他放这没味儿的屁。
他被一家家客栈驱赶出来,无处可去,只得在破庙容身。
他不懂财不露白的道理,当夜便在庙中遭了抢劫。
驴没了,金银首饰也没了。
留给他的,只有一顿痛打,两幅草席,一副板车。
接二连三遭逢家变,迅速熬干了仲国泰那无用的天真烂漫。
他不敢驱使他那小伴儿了——他只有这么一个朋友,若是把他欺负走了,他在这天地间,就当真是孑然一身了。
他含着眼泪,像是牛马一样,将驴鞍套到了自己身上,拖着父母的尸首,一路向南亭而去。
小伴儿在板车后默默地推车。
他一面行乞,一面厚着脸皮去和流民们一起去城镇设下的粥棚里抢粥。
有人奚落他有手有脚,为何行乞,他默不吭声。
若有流民同他抢粥,他也不再忍气,操起能操起的一切东西,默不吭声地往人的脑袋上砸。
死了也不怕。死了去见娘。
然而,他越是凶蛮,旁人越不敢招惹他。
他就这么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南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