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165)

英布跟着我入了药舍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眉头一皱,于是说道:“怎么,你不喜欢闻这种杂合了百药的气味?我却极喜欢,因叫人肺腑一清。看到你手边圆匾里的那种糙吗?它叫七星剑,是解蛇毒的良糙。新采下来的时候,揉它,就有很浓的香味散发出来……”

我说着,微微眯上了眼睛,唇边浮出一丝笑意。

许多年前,我在瑶里的时候,对一个牧羊少年也说过相同的话。

他显然是不感兴趣,只是眉头的结终于稍稍平缓了下来,随意坐于一张竹椅之中,默默盯我取水煮茶,片刻后,忽然说道:“你对我,从来不假辞色。为何今日说这么多话?”

我不语,只是看着面前的茶炉上雾气渐渐升腾,最后取了两只冲过的洁白瓷杯,注入新开的碧绿茶水,将其中一盏推到了他的面前。

“淮南王,我听说,你此番前来,十分谨慎。身边不仅精兵护卫日夜不离,且前日的筵席之上,任那珍馐美馔如流水般从你桌案之前捧过,你却滴酒未沾,一箸未动。陪坐的长沙国群臣面上露出不满,你却从头至尾视若无见,神情自若。此刻到了我这里,可敢饮这一杯清茶?茶中煮着我方采的远志五味子,饮之安神。”

我端起自己面前的白盏,抿一口,望着他,慢慢道。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略微的窘迫,只是很快,便哼了一声,道:“非常时期,慎之无罪。”

我略微笑了下,喝尽自己杯中的茶,又喝了推给他的那盏,丢下空杯,起身冷笑道:“果然是慎之无罪。你既不领情,那便罢了。”

他抬头望我一眼,忽然道:“我听说……,轪侯一去,至今全无消息?”

我已起身,瞥他一眼,冷笑往药舍的庐门而去,听见身后他忽然哈哈笑道:“我英布何幸,能得夫人亲手煮茶,便是死了,亦是无憾!”说罢,已是取了我方才饮过的那白瓷杯,重注入茶汤,一饮而尽。

庐舍里那似药非药的异香更浓,我停住了渐渐开始酸软的脚步,定定地望着他。

我已经知道了,英布,这个我从第一眼看到起就觉之不祥而不喜的男人,他的死期到了。

我这一生挚爱的两个人,悠和心,虽非他亲手所弑,却因他而亡。现在我应该欣慰,但这一刻,我心里竟满是悲哀。

他一定是注意到了我眼中流露的那注视着将死之人的悲哀之色,片刻前的放松消失,脸色渐渐凝重。

“辛姬,莫非你……还是在这茶汤中动了手脚?”

他沉声问我,但捏住茶盏的一只手已渐渐收紧。

我已几乎不能站立,身后全靠一架药柜支撑,这才勉强站立。

他似乎发现了我的异状,迈开一步朝我而来。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睛蓦然大睁,手上的那只白盏,转眼已被捏成了齑粉,碎片自他指fèng间簌簌而落。

“你这蛇蝎妇人!”

他的目光阴鸷而暴怒,猛地再次朝我大步而来。几乎是眨眼间,我的喉咙已被一只铁爪紧紧地钳住,那只铁爪越收越紧,我已完全无法呼吸,眼前金星直冒。

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门窗忽然大破,风涌了进来,也涌进里外几层的铁甲刀剑——臣终于带着他的人出现了。

我的喉咙一松,颈间火辣辣的剧痛袭来。我倒在了地上,甚至痛得无法咳嗽。感觉到喉头发甜,鼻端一股热液汩汩而下。

英布松开了我,怒视着已然将这药舍围得如同铁桶的长沙国士兵,向臣傲然怒道:“就凭你们,也能杀了我?简直是做梦!”

臣阴沉着脸,站在士兵的身后,用亢奋得我几乎不能辩的声音飞快地说道:“英布,你的勇猛天下自然无人能匹。但是现在,你撇了你的护卫,跟我阿姐入这庐舍,你的死期就已经到了。我已命人守住园门,你的护卫即便得到消息,也断无法入我所布下的这牢笼。茶水是我阿姐亲手泡的,单饮自然干净。但是片刻之前,这屋子里的弥漫的那种药香,却是教人手脚发软乃至醉倒酣眠的异香。人吸入,再摄五味子,相遇发作更甚。不信你试试看,你此刻是否还站立得住?”

人影交错之中,我看见英布巨大的身形在微微晃动。四周的士兵们手执刀剑,朝他慢慢围拢。他忽然目眦欲裂,仰天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怒吼。震耳入肺的吼叫中,又起两声惨叫,竟是他劈手将靠近自己的两个士兵高高抓起,合臂之时,那二人已两头相撞,脑浆和了血水四下飞溅,几点溅到他的面上,狰狞不可言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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