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168)

“当日身边带出的护卫已全死,昨夜我儿拼死杀了最后一个跟踪而来的贼人,却身负重伤。代王自小体弱,哪勘这般惊吓折磨,发烧不止。既误入长沙国之境,想来也是天意,老身想起夫人素有仗义之举,只得再次冒昧上门。晓得夫人在此地可一手遮天,求夫人再予援手。代王他日若有出头,必定厚报……”

魏媪后面在说什么,我已经没去听了。

这是汉十一年的天空,我知道刘邦大约就要不久于人世了。或许在病体缠绵将死之时,人的心肠也终于会变得柔软一些,他终于想起了那个自出生起便没怎么见过的儿子,竟想见他一面了。

魏媪没有提那群追杀的人到底来自何方。但我和她其实都明白,除了吕雉,还会有谁需要对一个不过八岁的孩子痛下杀手?当年她的眼中可能看不到那个默默躲在掖庭一角的孩子,但是现在,在刘邦将死的这种微妙时刻,任何一个身体里流了刘邦血液的孩子,都将可能会是她的敌手,哪怕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以她的性子,必欲除之而后快。

“夫人,夫人……”

见我半晌不语,魏媪不安地再次唤我,跪着拖地往前又行了两膝步。

我凝视她片刻,终于微微笑了下。

我早相信,命运终究是不会改变的。所以现在的顺手之举,能为冬子、甚至是臣和他的儿子们获得绵延的后福,这样一笔合算的交易,我没理由拒绝。

***

栖身在荒野破庙中的薄姬母子被秘密送来的时候,我仔细地打量着刘恒。只是此刻,这个不过八岁的孩子,不但看不出日后半点君临天下的气派,反而面如金纸,奄奄一息。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偶尔醒来,抓住他母亲的手后,就会呜咽而哭,仿佛一只虚弱的奶猫。

我很快就下了论断,这个孩子,完全继承了他母亲薄姬的性格。如果不是我知道往后命运会加诸在他身上的厚爱,我很难相信,他就会是这个王朝将来那个万人之上的人。

刘恒病势越来越重,薄姬悲痛不已,除了喂药,便只剩日夜守在她儿子的榻前默默垂泪。

比起这位哀痛的母亲,我却不大担心。因为我知道,刘恒最后一定会成赢家。但是半个月后的有一天深夜,我却被心腹侍女的拍门声惊醒。她告诉了我一个消息,我那个病重的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终于还是熬不过,刚刚死去了。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时,迎接我的是魏媪一双只剩了无边恐惧和绝望的眼睛。

“啊夫人,他死了,他竟死了!”老妇人倒在地上,状如即将堕入地狱的亡灵,声音痛苦而压抑,“竟会真的死了!这么多年,他就是我的全部希望,我把他当宝一样地养大,挖了我的心肝捧上也乐意。现在他没了,全完了……”

比起薄姬因失了儿子的悲泣,魏媪的痛苦更加直白和市侩。而我,只是定定望着那具僵卧在榻上的蜷缩躯体,脑子成了空白一片。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为什么这个注定要非同寻常的孩子,最后竟这样死在了我的面前?

刘恒是个不受宠的儿子,但终究是帝王之子、代地的王。他死了,不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世间消失。

第三天,我决定去面见臣,请他将薄姬和身死的刘恒送入长安,魏媪却在我临上马车的一刻,冲出来死死扯住了我的裙裾。

“夫人缓步,暂借一地,我有话要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在这个老妇人的一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冷静,决绝的冷静。

“夫人,代王他不能死。若就这样死了,我的女儿、我的儿子,从此都将没有出头之日。”

老妇人说话的时候,她并没有下跪,而是直直地立在我的面前。

寂静内室的金炉里,正点了一支宁静的小篆香。仿佛惊动了香,青烟忽然在空中扭曲成团,这才渐渐散尽。

这样的魏媪,让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淡淡厌恶。我揉了下额,随口敷衍道:“嗯。可是,他已经死了……”

“不,夫人,他还可以活着继续去长安见他的父皇,只要夫人您愿意!”

魏媪立刻接口我的话,神情开始微微激动。

我的厌恶更甚,皱了下眉,正要起身,她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夫人!老身曾见过夫人府上的小公子,与代王竟有几分神似,且年岁身量俱是相当……”

这大约是我这一世里听到过的最匪夷所思的一句话了。

“住口!立刻带着你们的人,滚出长沙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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