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雪(16)

年后天气一直晴好,到二月里便渐渐暖和了,脱下了厚重冬衣。

往年这个时候,杨柳吐绿,桃杏初开,正是游春踏青的好时节。但在这天台山里,满山还是只见七月白疏落的素白叶子,宛如去冬残雪,了无春意。园子里的迎春倒是暴了好几枝,赵姑妈住的院子里有一株春梅,刚刚露出淡粉花苞。

我站在院门前向内张望,照壁后探出几茎梅枝来,缝隙里只能看到侧屋的窗格,紧闭无声。

身后宝映问了一声:“姑娘?”

我转回身,眼角却瞄见围墙转角处有人影一闪。

我走过去几步,又停下对宝映道:“今日穿得少了,还是有点冷。你回去把我那件大红的披风拿来好么?”

宝映道:“那件收在箱子里了,淡青的那件行么?厚薄正应这个时节。”

我说:“淡青看着就凉,我这十来天一直手脚发冷,还是拿厚的吧。”

她犹豫了一下:“那姑娘可得多等一会儿,我压在箱底了。”

“不妨事,我先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你且去吧。”

她应声退下。我看她走远,转过院角去,见贺姨娘正贴着墙根儿等候,焦急地搓着手。

我跟她并不熟,只见过三四面,还是大家伙儿都在的场合,也未和她有单独接触,不知她为何突然鬼鬼祟祟地来找我。

她不等我行礼,便上来拉住我的手,张嘴说不出话,索性两手挥舞比划起来。

我看了半晌没看明白,好在小时候跟姑姑说话都用形语,还记得一些,便也比划着对她说:“您别着急,慢慢来。”

她一脸茫然。

我转念一想,闺阁女子很多都不识字,哑女不会形语也有可能,又问她:“你看不看得懂?”

她仍是一脸茫然,我只好开口问:“夫人会不会形语?”

她恍然大悟,摇了摇头,又指指自己的嘴,摆了摆手。

第一次见面二夫人就说了她不能说话的。“我知道,夫人不必……”

她打断我,连连摆手。

这我可不明白了,猜道:“不说?不能说?不说了?”她都是直摆手。

连猜几遍猜不中,她急了,突然开口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我听不懂的古怪语言。

我大吃一惊:“你不哑?”

她摇头,又叽里咕噜说了许多,我却一个字都没听懂。在洛阳时,天南海北的外乡人我都见过一些,却从来没有说话如此难懂的。

最后她反复地说一个词,一字一顿,说得很用力,好像一定要我听懂那个词。

我仔细聆听辨认。听起来似乎是两个音节,扇贝?不太像;前摆?也不太像;雪白?宣布?相悖?似乎都不是……

脑中忽然间灵光一闪,我猛地明白过来:“你是鲜卑人?”

她见我终于明白,绽出笑容来,连忙点头。

他们说她姓贺,汉人也有的姓氏,我竟没有想到。她并不哑,只是不会汉人的语言,所以一直不开口说话。

难怪卓尧会有《延兴纪闻》,难怪锦容宝映的装束异于我平时所见。鲜卑……

我双手微微发颤,只好两手相握来克制,问她:“其他人呢?都是鲜卑人吗?”

她摇摇头,指着自己说了一个词:“贺兰。”又指了指旁边,艰难地说:“汉。”

“你是鲜卑人,姓贺兰,其他人都是汉人?”

她点头肯定,又指着我说了两个词:“妈,贺兰。”

“你说我娘?”我一激动,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认识我娘?她也姓贺兰?也是鲜卑人?”

她轻轻挣开,一手指自己,一手指我,然后两只手并拢,相合紧握。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和她是一样的,我们都是鲜卑人。

我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的娘亲,我至少知道了一点她的讯息——她姓贺兰。

她不再是幼童幻梦中的虚影,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姓贺兰的鲜卑女人,和我一样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个角落。

贺姨娘轻叹一声,拍拍我的肩膀。

我连忙抹去眼泪,不好意思地冲她一笑:“我是太高兴了。你认识我娘亲,那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她神色一黯,示意我跟着她,转身向院中走去。

我心头一阵狂跳。难道娘亲就在这里?会是谁?沐夫人?赵姑妈?二夫人?还是哪个做粗活的仆妇?

赵姑妈姓沐,理应不是;沐夫人对我格外亲善,二夫人也十分热情,但贺姨娘刚刚说了,她们都是汉人;又使劲回想那天滴血寻药引时看到的下人,脑子里各种芜杂。

贺姨娘带着我走到院中那棵巨大的七月白树下。她抬头看了看枝干,绕树走了半圈,最后在朝阳的一面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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