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289)

作者:夏蝉七里 阅读记录

詹雨问:“那现在要开门迎敌吗?赵侯,你有几分胜算?”

赵瑾垂着眼,这时想起了程新忌对他提过的“成也周茗,败也周茗”。

“我还是走迟了一步。”赵瑾深吸一口气,在这一瞬间里忽然想到了当初在邑京的一幕。

“新君那时还是太子,他有一次问我,周茗是个怎样的人。想来那个时候,他对周茗是不放心的,但我当时没有时间多想,只是挑好听的应对了过去。后来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要如何离间邑京与岭南也被我抛在了脑后。”

詹雨道:“赵侯你别这么想,有些事情不是想防备就能防备得住的,人无三头六臂,不可能对所有事情面面俱到。”

赵瑾道:“要怎么出兵,我再考虑一下,今日劳累一天,你早些歇息吧。”

她上马便走,只身行在已经空荡的街巷里,几乎是吊着一口气在撑着这具身体。

小的时候,她犯了错,是范蔚熙替她担,她闯了祸,是范蔚熙站出来替她承认,她被罚抄书,是范蔚熙仿着她的字迹来帮忙抄写,她没了主见,最先问的人也是范蔚熙。

少时的一幕幕流转在目,赵瑾咬着唇回想那些过往,眼泪打着转地要落。

哥。

赵瑾不认命地擦干了泪,可是眼泪还在外泛着,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在心里问道,哥,我该怎么办。

她不能拿着元中去冒险,却也不能看着兄长落于他人之手性命垂危。

黑夜里的静斩杀了她想要宣泄出来的情绪,她是这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她不能外露任何犹豫和胆怯。

她是军心。

次日的曦光洒向城墙时,赵瑾猛地一颤,从梦中惊醒过来。

“侯爷醒了?”有守将立在她身旁,问道:“还算早,侯爷要不再睡会儿?”

赵瑾倚在城墙上发了会儿呆,撑着手臂站了起来,问道:“昨夜还好吗?”

守卫道:“一切正常。”

越是这样,赵瑾心中越是不安。

周茗拿捏着范蔚熙,便等同于占据了上风,他们后方断了粮草,若不退兵,便只能打一场速战。

赵瑾想到这里,不禁望了一眼东面的官道,可那里空空荡荡,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朔北的援军还没有到。

她撑着腮,正在心中踌躇是否要出兵时,有个士卒快跑着过来,双手呈上了一支箭,“侯爷,这是刚刚来的。”

赵瑾一眼就看到箭上绑着的字条,顿时心中生寒,有些不太敢接。

周茗还要与她谈什么条件?

赵瑾硬着头皮解下来看了,但只一眼,便觉得喉腔里窒息一片,好似被人掐住了命脉。

“巳时。”赵瑾低念着这两个字,问守将道:“距离巳时还有多久?”

“不到两个时辰了。”守将见她的脸色白得可怕,关心道:“侯爷,你怎么了?周茗说了什么?”

“操。”赵瑾压低声线,忍不住骂了一声脏。

范蔚熙一宿未眠,坐在营中看着帐外的天渐渐变亮。

帐外轮流不歇地站着人守他,这周遭全是野地,他即便是逃了这一时,也会很快被周茗的人追上。

无能为力这四个字怎么写,他算是知道了。

帘子从外面一撩,周茗大步走了进来,他左右看看,搬了把椅子坐在范蔚熙面前,道:“想知道我给赵瑾飞书了什么吗?”

范蔚熙看着他,不为所动。

周茗没急着说出来,而是慢慢地扯到了其他上面,“听闻范公子是颜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他老人家过世时,你还在旁扶了一把棺。”

他咂嘴啧啧两声,蔑笑道:“若是让人得知名门之后的范大公子眼下不过是我手上的一名俘虏,你说,外面的人会怎么觉得?原本,你好好地窝在梁州不理世俗,就能免去这么一场劫难,可是偏偏,你硬要在外面出这个头,现在好了,落得个自身难保,也不知范相在九泉之下能不能瞑目。”

周茗说着,目光逐渐地放到了他被捆在椅子上的右手,带着些惋惜道:“你这手,生得干净利落,看着就是个文人的手,能写出顶好的文章吧?你说,我若是斩了你一根指,这手还能写出好文章吗?”

范蔚熙手指一蜷,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瞳眸也在此时微微扩大。

周茗拔出匕首钉在椅子上,冷下了声音来,“巳时,赵瑾若是在巳时还不打开城门,我就斩下你的一截手指,好好地装着拿去送给他。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位拜把子的好兄弟,究竟是不是将你放在心上。”

赵瑾立在城墙上,仰头看着日头越升越高。

岭南军再次盘踞在了城下,这一次他们停步在一里之外,就这么静静地与元中的南门两两相望。

粮草见空是驱使周茗手段用尽的催促剂,赵瑾一拳打在城墙上,心知今日绝不能开启这道门。

可是她要怎么办?她要拿范蔚熙怎么办?

范蔚熙端坐在椅子里,看着外间的太阳高了。

距离巳时的时间越来越短,他缓慢地松开了蜷缩在一起的手指,在心里默默低语。

怀玉,别开城门。

周茗注意到他的动作,忍不住哼声一笑,“范公子也想做一回英雄?”

范蔚熙咬着帕子不作声,连半个眼神也没分给他。

周茗被他这态度气着了,正要发作,一名士卒走了进来,对他道:“禀周帅,城门未启。”

范蔚熙露了个无声的笑,更是轻视地瞥了周茗一眼,心中忽如清风过岗,不生任何惧怕。

“出去吧。”周茗对士卒淡淡说完,转而看向范蔚熙,“看来赵瑾对你,也不过如此。”

范蔚熙摇着头,双瞳在这一刻格外明亮,他就这么定看着周茗,眼中反而带上了一股嘲弄的味道。

周茗拔起了匕首,垂眸看着他右手的小指,拿匕首的尖端去挑了挑第一截指骨,说道:“可惜了。”

赵瑾在城墙上,低头望着自己身下的影子,她就这么数着时辰,看着影子从长变短,在煎熬一般的折磨里等来了周茗的又一支来箭。

箭上这次没有附上字条,只有一只小小的布袋,赵瑾接过箭时屏息一下,动作缓慢地拆开了布袋。

一截染血的手指尘封在里面,赵瑾身形一晃,撞上了身后的墙。

她看了一眼就匆匆别开,可在别开之后又不死心地想,万一这是周茗用来骗她的呢?她小心翼翼地再次朝布袋里看了去,轻轻地托住这轻若鸿毛的袋子,开口朝下地倒转过来,手掌颤抖地接住了这一截手指。

范蔚熙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像竹子一般修长,粗细均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右手的小指上有一颗醒目的痣,正是落在指腹中央。

赵瑾在这截断指上看到了那颗痣。

这一刻涌入她心底的痛楚有如凌迟,撕扯着将她的躯体化作了千万份,风一吹就能分崩离析。她珍视地将断指收入布袋,无力地对着城墙跪了下来。

哥。她在心里祈求着原谅,反复地说道,对不起,是我没用。

眼泪再次滚落着滴在身前的砖上,赵瑾哽咽了气息缩跪成一团,两手捧着这截断指,双肩剧烈地颤抖着。

日头已经转到了头顶正上方,影子落成了一个圆形的阴影,将她包裹在内。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至亲的人替她受累。

赵瑾无助地捶打着身下的砖墙,万般痛恨这样渺小的自己。

保不住母亲,护不住君父,留不住替她挡刀的叔伯,现在连兄长都弄丢了。

她能做什么?她还能做什么?

几名守将沉默地互相对视,都不敢说任何话语。

良久之后,这伏在砖上的身形动了动,赵瑾一手擦干了泪,迅速地起身,眼中一片赤红。

“我跟你没完。”她把布袋收入怀中,倏然朝城下看了去,咬牙切齿道:“周茗,老子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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