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299)

作者:夏蝉七里 阅读记录

宁澄焕看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脸,方才所想的那些不合理的地方好似都有了解释,他总算明悟了过来,“是你,竟然是你。”

他呼出重重的气,恨不能掐住宁澄荆的脖子带着他同下地狱,“好你个宁澹益,我竟然……竟然是栽在了你的手上。”

宁澄荆只是看着他,并不辩言。

“我方才还在想着,唐渠死前我来这里看过他,他那时咒我,说我终有一日也会尝到他的心境。我当时还嗤之以鼻不以为然,却不想风水转得这样快,竟然就真的轮到了我的头上。”他阴鸷地笑了两声,毒视着宁澄荆,“你唆使我舍弃唐渠,就是要借我的手让士族大家之间产生嫌隙。利用完了我,你再借着圣上的名由倒打一耙,过河拆桥。宁澹益,你可真是好算计啊。我当你不谙世事只读圣贤,原来你也是这么个步步为营暗藏城府的小人!”

“你要这么想,我觉得我解释了也是无用。”宁澄荆面色沉静地看着他,心如止水,“我劝过你多少次,可你总不愿意接纳,还是那样执迷不悟。大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是冠了宁姓,可是自小起,宁家有谁当我是个宁家人了?”

“我幼时体弱,祖母太夫人嫌弃我母亲出身微贱,连带着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更是嫌我染病晦气,直接将我送去了外庄。你以为我在外庄就有好日子了?下人们看不起我,我与母亲日日都是吃着残羹剩饭,冬日里甚至连炭火都没有。母亲后来去替人洗衣,勉强赚得几个铜板与我度日,供我读书。再后来,母亲也不在了,我便去了庄子旁的净坛寺,靠着洒扫讨一口饭吃,借着寺里的油灯看书。”他如数家珍地道说着这些年的事情,言语之间依然平淡,好似这些过往他早就对人道过了无数次。

“所以你就用这样的法子来报复宁家,来报复我吗?”宁澄焕吼着,唾沫星子飞了出来,“我那么信任你,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你就是这样来戳我的心?宁家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当真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将自己摘出来了?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我从来就不稀罕宁家这个背景。”宁澄荆点了点地,声音里也带上了亢然,“我是一步一步靠着自己走过来的,那榜上第二的名次,也是我自己一个人争来的。宁家于我而言,可有可无。我这次回来,从头到尾只想做一件事,而这件事,却是你迟迟不愿答应的。”

宁澄焕冷笑,“少将你自己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要真有这份心,先帝在时为何不说?你不就是看准了圣上龙位不稳,想趁势拿一把权吗?宁澹益,你这目的,与我之前所作所为又有何区别!”

“因为先帝忌惮宁姓!”宁澄荆霍然抬高了声,眼眸里终于带上了情绪的起伏,他顿停一下,说道:“你与先帝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你觉得即便我流露肺腑,他会相信你的兄弟是一腔热忱?”

他摇着头,肯定道:“先帝不会,他不会相信我半个字。”

宁澄焕道:“所以你将心思打到了圣上身上,只要讨好了他,就能让他为你所用。难怪难怪,我说你刚回朝的时候,为何事事都为他说话,原来你早有预谋。”

“这一点我认。”宁澄荆道,“我在桑州两年,即便是再不通人情,也多少耳濡目染了些东西。”

“你当初,是不是犹豫过燕王?”宁澄焕眯着眼看他,“都到这个时候了,我想听一句真话。”

“是。”宁澄荆耿直地承认,“在得知燕王是在韬光养晦时,我心中的确是动摇过。可后来我觉得他心机太重,若是即位只怕是专权独断,不会轻易听取谏言。”

“好好好。”宁澄焕怒极反笑,盯着他说,“你再次借了我的手我的势,直接将他除了。宁澹益啊宁澹益,你说燕王心机重,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我告诉你,这条路我比你熟,我知道要如何走才能达成一切,你初出茅庐,就等着在这条路上摔死!”

他说完,宁澄荆没有接话,牢中一时安静下来。阴冷的过道里时不时地有冷风经过,吹得火把的光焰飘忽不定,二人在昏沉的光线下隔着栅栏对视目光,不知多久之后,宁澄荆道:“我初出茅庐也好,饱经风霜也罢,这些都与旁人没有关系。大哥此行就安心地走吧,我将来的路,就不劳烦你费心了。”

宁澄焕忽然大笑起来,他这一下笑得太狠,牵动了肺气,继而又是剧烈地咳嗽起来。

“都、都想要我死……”他说了几个字,笑得眼泪纵流,“先帝一杯鸩茶想杀我,亏得是太后及时来了。可躲得过初一,还是躲不过十五啊。”

宁澄荆缓缓地起了身,居高临下地凝望着他,再不说话。

“圣上,圣上。”栅栏里侧的那人如疯了一般高声喊着,“狡兔死,走狗烹。你这白眼狼,你才是真的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数十载,一颗心全放在你身上,终了,竟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不服,我不服!”

宁澄荆转身迈出了脚,那凄烈的喊叫伴随着咳声绕梁不休,他出了牢门,被外面刺眼的阳光照得有些睁不开眼。

这个世代的一座山已经赫然而倒,宁澄荆没有回身后看,脚下步履继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他要抵达的远方,近在咫尺了。

第190章 师徒

四月初进,锦绣楼上高朋满座。

元中止了战乱,往来商路恢复如初,范蔚熙将宴请贤良提上日程,在锦绣楼摆了一层酒。

他断了一指的事可谓是天下皆知,但在对上这一张张不同的面孔时,他依然面如春风,谈吐修养毫无怯然之态。

赵瑾派了人暗中守着这里,却仍然不放心这场设宴,便亲自守在角落里看守全场。秦惜珩也跟陪在旁,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地嗑,问道:“邑京是不是来信了?”

“嗯。”赵瑾是方才才拿到的,还没来得及跟她说里面的内容。

秦惜珩问:“邑京近来有什么新鲜事吗?”

赵瑾点头,“有好几件。”

秦惜珩把瓜子放下,靠了过来小声道:“是什么?”

赵瑾道:“庚子血季,这件案子大白了。宁澄荆是首告,宁相死在了牢中。”

秦惜珩愣了会儿神,喃喃道:“竟是小舅舅主动坦白的,他竟然会这样。”

赵瑾道:“他虽是宁家人,但首告有功,便没有对他问责。”

秦惜珩心中一时复杂,不知该如何评说,“这还真是意料之外。”

赵瑾道:“还有,宫中的林贵妃殁了,难产。”

秦惜珩脸上一白,“怎会……”她有些难受地握紧了赵瑾的手,说道:“佳书姐姐很好,每次我与皇兄斗嘴争吵,她都是劝着皇兄让我。若是新做了什么糕点,也会让人给我送一份。我从前看着他们,觉得就是佳偶天成,她这一走,皇兄只怕受不住。”

赵瑾道:“生的是个皇子,已经立成了太子。”

她看着秦惜珩垂目,又说:“还有一件事。新君……派了华将军领兵,征讨我。”

秦惜珩面上又白了一分,手指愈发用力地扣住赵瑾的手。

赵瑾也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只要我一日与朝廷对抗,那么迟早会有这样的结果。阿珩,我知道你为难,我刚刚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替你为难。”

秦惜珩静静地将头抵在赵瑾肩上,不知多久后说道:“我想见见师父。”

赵瑾没有阻拦,而是问:“你想好了吗?要怎么劝华将军?”

“没有,但我这几日还能再好好想想。”秦惜珩不想让她太担心,露了个笑来,“你别这样看着我,怀玉,路是我自己选的啊。从我决定跟随你来梁州开始,我就已经抛下一切了。”

“瑾娘。”她凑到赵瑾耳边喊了一声,将自己指腹上的茧展现出来,“原来我练了这么多年的箭,只是为了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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