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62)

作者:夏蝉七里 阅读记录

柳江看他半晌,叹气之后扶他起来,慢慢地开口:“致远当年,也有门生。”

彭芒章问:“莫非这个商汉,就是致远先生的门生?”

柳江摇头,“不是。商汉只是广文堂里众多寒门学子中的一员,他原本也想拜在致远门下,可致远觉得他不够伶俐,有时候又有些迂,婉拒之后,建议他在广文堂再修几年,或者在读书之余,去衙门里做个胥吏,就当是一番历练。这建议其实没什么错,衙门里最能学到的就是人情世故。”

商汉出身清贫,亦非邑京人士,他为人要强,一心只想出人头地,觉得做胥吏委屈了。因此在拜访过范茹后,他没有接受那封入衙门的举荐信,而是一头扎入了春闱的备考中。

然而放榜之后,他并未入围。

彼时京中学子化分成了两派,一派是高中榜单,喝酒欢庆的。另一派是名落孙山,唉声叹气的。

商汉寻了个酒馆借酒消愁,他平日里从不饮酒,因此三杯之后,脚下便有些飘了。这是他第四次参加春闱,却依然不中,家里的老母还在坐等着消息,他实在是无颜面对。

正愣愣地出着神,他忽然听到隔壁的雅间里传来斗酒的喝彩声。

一人喝酒如泥牛饮水,他放下酒碗时,左右皆在起哄:“程兄厉害!”

姓程的公子抹抹嘴,打了个酒嗝,说道:“都喝啊!今日全算在我的账上!再来——”

有人拍他的马屁,“程兄真乃天降奇才,只用一夜便中了榜,真是文曲星转世!”

其他人也跟着胡吹起来,程公子听了赞扬,整个人飘了又飘,大声道:“我吧,其实命不太好。若照以前,我也能恩荫入仕的,可朝廷非是改了祖上的恩荫制,我难啊,只得自己考。”

“可程兄厉害啊,仅用一夜就中了榜,非朝廷英才不可为,定能名留青史!”

“哎——”程公子摆摆手,他方才连喝几碗,都是又猛又急,现在酒气上来了,整张脸涨得通红,显然已经醉得很了。

“我拿各位当兄弟,是兄弟,就不藏着掖着。”

众人一听,纷纷来了兴趣,追着问道:“程兄莫非真有什么灵丹妙药?”

程公子喝多了顾不上仪态,一脚就蹬上了桌案,晃得桌脚都“吱吱”作响。他说:“灵!可比太上老君的金丹都灵!”

一帮人张大了耳朵去听,只闻他说:“诸位知道李攸之吗?”

“是广文堂的那个李攸之?”

“那不是范相的得意门生吗?”

“我特地看了,他此次虽然上了榜,但名次不及程兄你啊。”

“程兄你提他做什么?”

“听我说完。”程公子叫停他们,又道:“我一直景仰范相的学识,可又难入他老人家的贵眼,无奈之下,只好结交他的门生,算是能够当个外徒。李攸之人善心好,我与他一见如故,他……嗝,他想助我中举,那日有意引我面见范相,想请范相为我讲学几句。”

立刻有人插嘴:“程兄是说,范相那日就告知你考题了?”

隔壁的商汉本无意偷听,他昏昏沉沉,只将这群人的话当个闲言闲语,可这一句之后,他骤然一激,整个人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忽地清醒过来。

那边马上又传来程公子的声音:“没有的事。”

可商汉彻底震惊,心头已是一片火热,像是被酒烧着了肺腑,完全没有听到这四个字。后来隔壁再说了什么,他浑浑噩噩,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满脑子只有“泄题”二字。

他寒窗苦读十多年,日日子时歇,寅时起,下了十足的工夫,可到头来,竟然不如结交主考官的门生来得快。

此时他再回想被范茹拒绝的情景,只觉得对方是在轻视他,觉得他那单薄的门第不配做首相的学生,还唆使他去衙门里做胥吏,变着法地羞辱他。

说什么广文堂是为天下寒门学子而设,说什么科举公正无二,如此包庇世家子弟,无异于助纣为虐,那么提出设立广文堂的范茹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这样一个世家出身的人怎么能真正体会到寒门的不易与艰难?他一手创立广文堂,冠冕堂皇地说要给寒门学子们入仕的机会,又一手将试题外泄给世家子弟,让他们高中两榜。

好一个两面三刀的无耻小人。

商汉心里的这口气再也咽不下去了,他借着酒劲驱使,跑到府尹堂前敲响了巨鼓,大声状告春闱出题官范茹泄题。

他说出了酒馆的名字,又将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地陈述了出来。案涉首相重臣,府尹不敢马虎,先传人将酒馆里的程公子等人带了过来,一面又将此事上述御前。

程公子听到府尹传话,吓得酒全醒了,哭喊道:“冤枉啊府尹!我不曾买题,范相也不曾透露任何与试题相关的字眼。”

“住口!”府尹一拍惊堂木,呵斥一声后又看向其他人,“程宜可曾对你们说过春闱一事?”

这些人多以世家贵子为主,他们平日里作威作福,见到官差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个个吓得连连点头:“说过说过。”

其中一人生怕受刑,将商汉没有听到的后半截说了出来:“程兄……啊不,程宜说,他是想去见范相不假,想请范相单独授教也不假,但是范相那日不得空,所以他并没有见到。就在要离开时,他碰到了服侍范相书墨的童子,便以钱财为引,问那童子可否知晓此次春闱的试题,倘若一举高中,日后还有后赏。”

眼看就要说到要害,程宜又是一呼:“明鉴啊府尹!我真的没有!那不过是我酒后胡言,随口说着闹的玩的,不可当真!”

府尹嫌他太吵,命人堵住他的嘴,对这人道:“你继续说。”

“范相的童子竟然还真的知晓试题,说是见到过范相写字,可以根据运笔的笔杆走势猜出所写的字,十有八九就是春闱的备选试题。”这人哆哆嗦嗦说到这里,小心地看了一眼被堵住嘴的程宜,对府尹道:“程宜还……还说,若是不信,一问那童子便知他有没有说谎。”

堂外听审的百姓议论纷纷,几乎都要挤进来。事情已经闹大了,不能以私了之,府尹想了想,命人去范府引范茹的书墨童子前来问话。

柳江讲到这里,彭芒章忍不住插了一嘴:“我信致远先生的为人,此案是他的书墨童子引起,最多只能算个看管不当,怎么会弄得……”

他说着,倒像是自己点醒了自己,愣了愣方说:“有人小题大做,故意用此案来栽赃致远先生。”

话说完,他当即也明白始作俑者是谁了。

柳江知他所想,也不拆穿,道:“当年是谁小题大做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是个拉他下水的难得时机。”

彭芒章沉默片刻,问道:“那当年,在府尹堂前陈说这些的,是谁?”

柳江叹了口气,说了一个名字:“唐闻许。也就是现在的户部员外郎。”

彭芒章这些年游走在淮安道一带,不在邑京,对这个名字自然不熟悉,但此人姓唐,倒是让他立刻想到了当夜在船宴上失态的唐潜。

“敢问大夫,这位员外郎,是否有一子唤作唐潜?”彭芒章问。

“不错。”柳江点头。

彭芒章好似明白了唐潜那日突如其来的不自然。他目光一垂,又看到了手里的卷宗。

这里面不知道包含了多少冤死的人命,短短几册纸,却重若千金。

他隔着寥寥的言语,仿佛看到了二十四年前的一切。

建和十四年的春闱考卷就此全部作废,刑部官差带着御旨前来范府拿人。

鹤发银丝映日月,丹心热血沃新花。

李攸之的那副字还静静地悬挂在书室的墙上,范茹最后看了一眼,他枯皱的眼皮下目光清明,两鬓斑白如雪。

短暂的停步后,他哽着声音对来人说:“走吧。”

这一转身,就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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