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湘牵着风筝跑来，身后的风筝随风鼓起，在夏风中颠沛。她把两个风筝给了欣然和倾星，笑问：“一起放风筝么？”

欣然站起身，笑说：“好啊。”她们两人说笑走了。

倾星还没从刚刚的语境中缓过神，抱膝坐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拿着风筝走过去，见两只风筝在空中飘飘摇摇。她让手中的风筝加入了它们。

放了一会儿风筝，几人在山坡坐下，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村落。

予湘笑说：“如果在这里有人送我一头驴，我马上骑驴就去浪迹天涯。”

“旅途还很长呢，才第一站，你就要骑驴跑路了吗？”欣然笑说。

几人都笑了。

倾星问：“你去看了那个老人家，怎么样？”

予湘说：“他见我陪他说话，泪眼巴巴的，记忆似乎点错乱，跟我说什么话我也听不太懂，很没有逻辑，就像个刚刚学会说话小孩子，但很热情……我想是不是人老了以后反而会变成小孩，为什么会这样，应该是越老越孤独才对。”

欣然说：“或许是因为很久没有人跟他说过话了吧……孤独所以对你热情。”

予湘略顿了顿说：“我觉得我老了，应该不会这样，孤独久了我就会变得很淡漠、疏离、薄情。”

几人下山路过昨天的集市，店里的那个女人开口，“……你是小星对吗？”

倾星笑着与她打了招呼。她愣了愣神，马上灿烂笑，“是小星呀，我昨天就说，怎么有点像，但没敢认，回来了呀。”

“玩几天就走，”倾星笑了笑说，又问，“张婆婆呢？怎么没看见她。”

女人说：“唉，她有病，前几年不是Y情吗，我让她呆在房间别出来。林顺放学回来了，她跑出来要给他做菜，本来身体就差，结果林顺回来就阳了，传给了她，抵抗力不行，一发烧就死了。”

倾星记得她在这里买东西的时候，张婆婆总是问她冷不冷，让她进屋烤火，给她东西吃。

倾星又问，“我刚去看了缪叔的屋子，缪叔不住在这里了吗？”

“他呀，你们搬走才几个月，他早死了，就一个人在家里点煤气。你知道他一直一个人，死了好几十天了，闻到尸臭才发现，大家都说……这个老赖终于死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想不开，不知道是不是为你妈……”她一口气说到这里，见倾星面色不对，连忙转住了话题，从冰箱里取三瓶饮料给她们，说，“这个姨请你们的。”

倾星忙说：“不用不用！”

女人笑说：“也不知道几时才再能见到你，你这么多年不回来，一回来长这么大了，在我的心目中你好像还是个小孩，别跟姨客气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倾星看见这个童年印象中刻薄女人的眼中竟然流露出对她慈爱……所以说，有些回忆真的是错了吗，都被自己当时的阴暗心境加工过了……

见倾星愣神，欣然拉过了倾星的手，握紧。

倾星回过神，接过笑说：“谢谢姨！”她已经很久没有喊她姨了。

回去路上，欣然一直拉过倾星的手，握得很紧。仿佛刚刚那一瞬间的冷淡是倾星的错觉。

予湘说：“接下来我们去吃东西吧。”

欣然笑说：“不要再去那种很小很偏僻的店子啦。”

傍晚的颜色压下来，鸟四散而飞。几人回头望一眼……乡路远山隔，有必要这样回头一望，构成黯然的黄昏图景。

47.游记（6）

予湘说想坐一次绿皮火车，打发走了司机。

火车发动，车次是k9074。

哐哐哐——声音像从人的头顶跨过。快被时代抛弃的绿皮火车喷出一大口浓烟，开始在地上爬行，一点点向目的站驶去。四面山黯淡了村庄，随火车摇摆，好像被绿海卷走似的。

欣然望着窗边。下半部分的窗打开着，灌进风声，透进云朵的凉意。有点雨雾茫茫的田野和村庄在她的视野中一寸一寸倒退、融化在了天边金色的夕阳中。那里有两团粉红色的云，正慢慢靠近合拢。

她突然有点不舍……是因为倾星啊。

倾星拿出手机拍了一张车窗外的风景，笑着叫她，“欣然。”

欣然闻声把手中本子靠在桌上。昨天晚上日记也没写出来，什么也没有写出来。只在本子上写了一句纳兰的词，合上笔时，突然写了一句。“疏疏一树五更寒。爱她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有两团粉云在夕阳下邂逅。”欣然说。

窗外两朵凄艳明亮的粉云并行飞速移动着，天空波澜壮阔。和天空相比，火车好渺小，悬挂车窗里的人也好渺小。

火车上，三人说了很多无意义但美好的废话。比如，天上的云、正不断涌来未曾谋面的山，匆匆一瞥后，以后再见也不会相识。

倾星兴高采烈地说，欣然听着夕阳中她温柔浪漫的话语，却有点恍惚。她一边回应，一边低头在本子上写。“不去看她的容貌，只听她的声音，如何。不听她的声音，只看她的思想，如何。不看思想，只看行动，如何。不看所有，只看她的灵魂，如何……”她边写边感受试验，发现这样果然心动的感觉少了点。但好像越来越少，却又好像如波涛，一次比一次更汹涌……

此时，一个俊秀的少年从车厢经过，看到倾星后停下，惊喜打招呼，“倾星？”

三人都看过去。

倾星笑了笑，叫了他的名字。“原邵。”转头跟欣然和予湘介绍，“我初中同桌。”

原邵朝她们微笑，接着问倾星：“你们去哪儿？”

“浀镇。”倾星说。

原邵笑说：“好巧，我也去浀镇，加个微信吧，从你转学就与你失联，到时候有空可以联系联系。”

倾星同意了。原邵加了微信，走去自己车厢。

欣然忍不住想：“——好讨厌这个人，讨厌倾星刚才的笑容……这是偏见么，我怎么了。”她心烦意乱转头看向窗外。

火车到站，三人去旅店放好行李再出去已是晚上。旅店在一个花巷里，隔墙是一座花园。

三人打算去花园瞧瞧。

沿着墙走，倚着狭矮的墙看见远处的月亮逐渐低斜。月光流转在墙上，墙壁很干净，上坠着几枝花。巷子里没有灯，迎面有人打着手机的夜灯过来，倾星觉得这很多余，今晚月色这么好，映照得墙上白色的花瓣都发青，墙也发青。

夜灯经过时，将倾星的背影映在墙上，也投在欣然的眼中。墙上倾星的侧脸倒影，随着倾星移动而移动，和倾星贴着脸。

她走在倾星身后，有风吹过这条花巷，前面不知哪户种了月下香，隔着好远就能闻到那浓烈的花香，穿透了这条夜色中的小巷，就像把倾星的气息携着花香一起推向她……墙面很薄，可以听见屋里人的话语，甚至隐隐可以听见花园水廊曲折的水声，墙基处有青苔……

她把所有可以注意的事物注意了一遍……可是发现，自己的一颗心似乎系在了前面那颗星上，只能茫茫然跟着走，踩过倾星走过的脚步，经过时，注视着两人映在墙上的侧影一个个重叠，她感到轻飘，已然如痴如醉。

她忙错开视线，在心中自嘲提醒，“不去看，容貌、声音，思想、行动。只看她的灵魂……”才一会儿，就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倾星的背影，小声低语，“……什么呀，根本就起不到一点作用……”

倾星闻声疑惑转头，笑问：“什么起不到一点作用。”

欣然笑说：“没什么……我只是想'情'，这个字，为什么世间有这样难解的事……”

倾星心想：“所以说，她是因为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昨天才拒绝我么……”

予湘已经率先走到了墙的月亮洞，回眸看她们二人停下的背影。笑着，对视着……她想到了自己答应一起来的原因，心想，“我在等什么，是因为……隐隐期待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