鸯鸯(65)

作者:波比猫吃鱼 阅读记录

得了空闲,我终于有机会将目光投向圆桌上的众人。

大多是先前就见过或熟悉的面孔,一眼望去,挨个颔首问好便过了。

直到我看见斜对角隔了俩人的一个空位,靠背椅是镶了金丝线络的软垫,繁复的花纹与这个大宅子一贯古朴格格不入。

大约是察觉到我的眼神,董夫人又给我夹了块蛋烧豆腐。

“那是明月的凳子,这丫头一回来就找他大哥去打的,瞎讲究。”

明月?没有听说过董家还有个小女儿董明月。

我压下疑惑,低声道了句谢谢,收回视线。

筷子刚夹上豆腐,楼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我不由转头。

木制楼梯油润得像打了蜡,回转往上,我顺着看去。

亮白皮珍珠鞋,洋装,卷翘的摩登发,接着是抹了蜜油的唇,小巧挺立的鼻梁。

身旁的董夫人叫她明月,对座的董大少喊还不快点过来。

那双低垂看着脚下的眼睛忽而抬起,往我这处看来。

四目相对,我手中的筷子松了松,那块豆腐重新砸回碗里。

“明月,你干什么呢,把脸化成什么样了?”

董夫人放了碗筷起身,匆匆迈几步过去,挡住了我同她交汇的视线。

我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转回头盯碗里的豆腐,方才完完整整一块,现在倒被我夹散了碎成两半盖在米饭上。

“阿如,你别介意。”

我一愣,看向身边的董三少。

“明月从小就这样,大大咧咧的,爱捣鼓些鬼玩意儿,总搞的家里不安生,爸爸这才把她送出去好清静清静。”

“安成。”我捏了捏筷子,沉吟片刻,“你该喊我二姨娘。”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说这话,肉眼可见的怔住,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二姨娘。”他搁下筷子,靠回椅背,眉头蹙了蹙。

我笑着颔首,顺势给他夹了片卤肉,“诶,吃菜吧。”

“不吃了。”

话落,他站起身就往外走,董夫人刚带着董明月回到桌上,见又要走一个,忙喊他再吃些。

奈何董家三少的性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自然是谁也没搭理径自上楼回房了。

“别管他。”

董夫人叹了口气,叫人将董明月的凳子换到我身旁,拉她坐下。

“阿如,这是明月,我的干女儿。”她说,看看我又看看董明月,“明月,叫二姨娘。”

原来是干女儿。

离得近了,我能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皮肤细腻偏白,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而她两只眼睛眼尾黑里透红一大坨更是清晰可见。

像墨汁儿濡花了纸,像雪地里的腊梅,像被脏兮兮的小猫爪子踩了一脚。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看着她忍俊不禁。

对视良久,那声二姨娘还是没从她嘴里说出来,反而是我,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为什么嫁给董老爷子?”

董明月问我这话时,我恰端出棋盘,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我知道,是为了冲喜。”

我又看了她一眼,莞尔,“要来盘棋吗?”

“来。”她挽了袖子,我看见她腕上的金镶玉镯。

我将黑白棋盅摆好,“你用黑子还是白子?”

她没有犹豫,伸手便将黑棋拿回,“我用黑的。”

“好。”我颔首,又问,“会围棋吗?”

这次她沉默了,半晌才答:“不会。”

“你答应得快,我倒以为你会,还好问过。”我笑她,“那便下连珠吧。”

“难道你会?”

“不会。”我诚实道。

董明月脸色一瞬古怪,盯着我上下看看,又是想说什么不说的模样,我敲敲桌角,“黑子先。”

落棋无语,一盘了,我撤了手,“你赢了。”

说着,我端过茶水抿了口,刚想去收棋子,被她止住。

柔润的掌心贴向我的手背,很轻,像隔了层细纱,将按不按,将握不握。

“你还没说,为什么嫁给董老爷子。”

“他是你干爹。”我皱眉纠正。

“他不是,我只认了董夫人作干妈,没认他。”

我默然不语,盯向她的手,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猛然回撤。

“为了冲喜,我知道。”她说,“但你可以嫁给我三哥呀,反正都是办喜事,谁办不是一样。”

“你没认干爹,倒认干哥哥了。”我淡淡道。

董明月被我噎了一下,我迅速拨了几下将棋子分好装回棋盅。

“我知道,你起初是要嫁给三哥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打断她的话,“还下棋吗,不下你便回吧,我晚些时候得去给董老爷熬药。”

“尹月。”她急了。

“是二姨娘。”我起身低头看着她。

对峙良久,我率先打破僵局,回身给她添了盏牛乳茶。

“明月,你往后喊我阿如吧。”我说,“但别再提这些话了,或许被有心人听见。”

“那不是事实?”

不是,我说,“上回见你穿那洋装好看,可否借我瞧瞧?”

董明月轻啧一声,终于放过那个话头,应了我这个。

“当然,只是昨日我拿出去洗了,估计得等两日。”

“还得拿出去洗?”

“当然,那套水洗不得,得干洗。”

“还得干洗。”我咂舌。

董明月上下打量我一眼,我跟着看看,一身素旗袍,绣花只开在盘扣处。

“你明日有空吗,我俩一块逛街去。”

静默半晌,我笑答。

“有。”

第58章 新月(2)

事实上,董家和尹家的姻亲在我爸爸那里便断了,而尹家在商会的地位也早已不是二把手。

我嫁给董老爷,一为冲喜,二为尹家。

我的命运大概从出生开始便定好了,妈妈教我如何做一个温顺听话,柔情似水的姑娘,我于是收敛脾性,不论如何,面子上总是要做的过去的。

温顺听话,不难,柔情似水,也不难,我可以识大体,懂礼节,万事将自己摆在最后。

尽管这样的情况很少,二十一年里,也只有两次。

一次是同意嫁给董老爷子。

第二次是拒绝穿上董明月捧到面前的洋装。

那件洋装很好看,不是她第一次穿的那件,没有那么繁复华丽,也没有很贵重。

是一件刚刚好,够我能支付,能穿上的洋装。

月白色,腰身微微收紧,蕾丝边的裙摆,缀了许多细小的珍珠,团裹簇拥成花朵。

董明月就这么将这件洋装捧到了我面前,她的眼中写满期待,明亮的眸子清透见底。

她说,试试,试试。

她说了多少个试试我没数,大概有十几个。

因为她步步紧逼,我连连后退,那件洋装便在我的眼前进退不停,来回摇摆。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拒绝了,尽管我真的很想试一试。

哪怕只有几分钟,哪怕我真的很喜欢。

但不行。

我怕我穿上去太合身,合身到不想脱下来,合身到想以后一直穿小洋装。

我没有告诉妈妈,我很讨厌旗袍将人的身体完全包裹的感觉,旗袍的合身,总使我觉得束缚,紧绷。

我想做回自己。

但不行。

其实,不要那么计较,也不要有那么多期待就好了。

从前二十一年,我牢记这句话,贯彻始终,直到董明月的出现。

我开始有期待,起初期待能摸一摸她那样式的洋装,接着装作不知道喝她偷换到我杯子里的牛乳茶,甚而对她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起了兴趣。

那是一柄水滴型的黄铜器具,一个手掌大,半个手掌宽,水滴尖几节黄铜圈嵌了块镜片,和水滴底的镜片相对。

拿在手中略重,但精巧十分。

在我摆弄这节小玩意时,董明月便坐在我身边,咬着笔杆子对账本。

账本是新华百货的,她留洋读的是金融,回来理应帮忙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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