鸯鸯(72)

作者:波比猫吃鱼 阅读记录

思念似水,渗透进我生活中的每个角落,喝牛乳茶时,叠衣装时,做餐食时,哪怕静静坐在院子里,那热烈刺眼的太阳,也能让我想起董明月。

与其说我适应了身旁没有董明月,不如说我习惯了思念董明月。

1917年春,是我嫁进董家的第五个年头。

春雨连绵不绝,下了整整一个周,整座北城被烟水氤氲,空气中的水汽蒸得人的眼睛雾蒙蒙的,连视线也变得模糊了。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水雾朦胧的清晨,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信。

送信的伙计湿漉漉的,递过来的信件也湿漉漉,拿在手上凉得像董明月濡湿了的碎发,冰凉却柔软。

我向他道谢,拿着信独自上楼。

距离董明月离开如今已三年,起初一年里,我每周都写信给她,再托人寄出,却从未收到回信。

我想,大约是董明月忙于学业生活,也可能是路途遥远信件丢失,这才杳无音讯。

但现在,我看着手上捏着的雪花信封,上面熟悉的字迹写了个五个大字。

尹家阿如收。

不是董家阿如,却是尹家阿如。

地址也非董家,而是尹家。

那一瞬间万千思绪从脑中过去,我不明白董明月为何要这样写,也不明白为何地址是尹家,送信伙计却送来了董家。

怀揣着疑惑,我插紧门闩,又将窗帘拉上,只点了盏小小的煤油灯,靠坐在床尾地毯上,将信纸展开。

第一句是,亲爱的阿如姑娘,见信展颜。

第二句是,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百三十七封信,希望你能收到,希望你安好。

一百三十七?

我急促吸了两口气,胸腔闷胀得不成样子,一瞬间像溺了水,连呼救都忘记。

董明月的字不算好,不像她人似的热烈果敢,倒像个小姑娘般,幼幼圆圆,拐角不凌冽反而软软地就勾了过来。

简而言之,就像没练过字的小孩子,依样画葫芦画出来的。

而这曾经我无数次嫌弃,耳提面命要她多练练的字,现在看起来却格外亲切,一撇一捺,写满了小姑娘家像春花一般的心思。

董明月说,应同学邀约去看了贝湖的天鹅,挺着脖子昂起脑袋,一见她就转过头去用屁股对着她,像极了我。

董明月说,前日得了壶红茶,是从国内运过去的九曲红,到手突而想起赠我的雨花茶叶,也不知我喝没喝完。

董明月说,最近听说国内金融局势不稳当,好些企业面临破产倒闭,她早前写信给大少没得到回复,有些担心。

董明月说,又到春天了,她想起跟我初见的那一日,有些惭愧,本来是想好好拾掇自己一番再见我,没想到越洋渡海带回来的化妆笔潮了。

董明月说,阿如,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董明月说,阿如,我好想你。

这壶煮了三年的滚茶终于开了,壶盖再也挡不住要沸腾漫出来的茶水。

我盯着信纸的最后一行看了许久,这是整篇信里最工整的几个字,一笔一划,又郑重又认真,连末尾的那个句号,都圆润得像拿模具抵着画出来的。

我叩响了董夫人的房门,对躺在床上虚弱气奄的她说,我要去找董明月。

邮轮是巨大的白鸥,从太平洋的这头起飞,落点到那头,上头载过游子的思乡情,载过归客的迫切心,现在,它载着我和我满得再也控制不住的思念,去找董明月。

我穿着旗袍,提着手提箱,一个人走向这个异国他乡,周围是高大的金发碧眼白人,他们的眼神直接热烈,让我有些不适。

但好在这样的情况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下了船刚出轮渡口,一个戴高礼帽的男人接待了我。

他接过我的手提箱,叫我,阿如小姐。

我愣了愣,透过他看向他身后的人。

劲装,长靴,柔顺的乌发别在耳后,露出白皙的脖颈。

董明月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看着我笑,唇角上翘的角度刚好,能让梨涡在光影下一跳一跳的,像极了我的心跳。

扑通,扑通。

然后她走向了我,勾下头去牵我的手。

她叫我,阿如,你终于来了。

原来从一开始,董明月说要教我管财开始,她就做了打算,要将我一起带到大洋彼岸来。

她知道董家的污糟,知道董家人的凉薄自私,也知道事成之日也就是她董明月离开之日。

“为什么?”我看着她,有不解,也有愤懑,“那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离开?”

“大少做了个局给我,我那阵子你也晓得,忙得根本顾不上,这才中了圈套,只得赶紧离开北城。”

“什么局?”我问。

董明月欲言又止,我看了莫名烦,僵持了会儿摆手,“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董明月没吭声,支着脑袋望我,手指卷了一缕我的头发丝。

“阿如,你不生我气了吧。”

“那可未必。”我嗤一气,“你说你晓得董家人是什么样,你还要教我那些东西,还要给她们知道,让他们赶我走。”

“董明月,你算计我。”

她猛然坐直,端端正正的,“我没有。”

我睨她一眼,她赶忙接着道,“况且你一个黄花大姑娘,在董家虚耗什么光阴,不如早些离开,我猜测你肯定是要生我气的,那多半会选择回尹家去。”

“我教你那些,你用来经营自家,总好过在董家当花瓶吧。”

“花瓶?”我有些气闷,“你原来是这样看我。”

“哎,不是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董明月沉吟片刻,突而拉过我手,指肚轻轻摩梭,“我是说你好看,漂亮,美丽,我们阿如生得最好了。”

她说起这些话来没皮没脸的,亲热恭维的语气倒听得我耳根一热,把手抽回。

“别来这一套。”我说,“我现在还是你二姨娘。”

话落,董明月的眼睛陡然睁大,嘴唇也跟着张开,似乎很是惊讶。

我猜她肯定要说,怎么可能。

毕竟这姑娘算来算去,算到董夫人肯定是决意要送走我的,既三年没来寻她,那多半会送回尹家。

所以那未送到的一百三十七封,以及唯一被我收到的第一百三十八封信,地址都写的尹家。

但她算漏了一点,那就是我深知尹家的兴盛,我爸爸妈妈的毕生心血,都离不开董家了,我若真离开,董家难保不对尹家下手。

即便没有,尹家也会没落在我这一辈。

风雨飘摇,哪怕是多一丁点泥土星子,都能吹垮我那摇摇欲坠的母家。

我这辈子都不能离开董家,它是我出生即带的牢笼,将我封闭在里头,封闭在要恭顺温和,要时刻谨记规矩礼教的牢笼里。

看着董明月不敢置信的模样,我突然心里犯酸。

心里有个小人拿棒子重重敲了一下,它说,你看你永远会是她的二姨娘。

小洋楼房的门被人轻轻叩响,寂静的气氛打破,我与董明月同时开口。

“你……”

“我……”

这次她没有先说,我也没有,先说话的是门口的人,高声喊了句什么,是洋文,我听不明白。

但董明月听懂了,她起身去开门,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宽大的礼盒,还有一束包裹得华丽又精致的花。

她将花递给我,勾下头靠我很近,很近。

蛊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说,不是,你不是二姨娘,你现在只是阿如。

我的阿如。

第64章 新月(8)

花束是用墨色油纸包起来的,上边有着暗纹,像是镀了层银粉,竟有些像深浓夜色中天边的星星,由我捧在怀里。

星星簇拥着的花却是红色,鲜艳夺目,花瓣重重叠叠,半开未开,圆润的花骨朵在最外层悄悄翻开了边,像含羞带怯的姑娘,在这片深空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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