鸯鸯(8)

作者:波比猫吃鱼 阅读记录

我娘是京中太师幺女,书香门第,大家闺秀,性情温和坚韧,自小教导我女子不必活得拘束,自在随性便好,却在最美年华殒命。

我叫陈阿香,从前是小姐,现在不是了。

再次见苏大娘,她不再唤我陈小姐,眼中怜悯落到嘴边成了叹息,她叫我快逃,快逃,莫要被追上。

我便一刻不停歇地往前跑,鞋底被磨破,裤脚被挂烂,我用泥土掩盖曾经最在意的容貌,用发钗换来粮食和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活着。

我没有如话本里写的一般,想着报仇雪恨,为双亲讨回公道。

因为活着尚且足够艰难。

我无比确信,若爹娘还在,我的安危定是他们心中的第一位。

于是,我收敛脾性,自我约束。

我想,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也不知是我与乱葬岗女尸换过的衣衫骗过了官兵,还是我一路掩藏行踪躲得实在隐秘,我如愿逃脱追捕,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冬日,终于叩响了陈府大门。

我望着门楣上同样书着“陈府”二字的牌匾,字迹却不是曾经的端正娟秀,反而龙飞凤舞,不禁酸楚难当。

家仆将我领进,假山绿水,回廊蜿蜒,我却提不起半分兴致,只闷头走路,心中无比清楚,这一切皆不属于我。

我只是个想要寄人篱下的孤女。

陈老爷是爹爹的亲弟,但我从未见过,曾听家仆言,自爹爹大义灭亲以来,他兄弟二人便不再联系。

大义灭亲,灭的是陈老爷夫人。

我虽认为爹爹没错,但确行鸠占鹊巢之事,是以正厅面见陈老爷之时,作好了被怒骂一番,再赶出去的准备。

我低着头,眼中倒映着早已破败不堪的衣衫和破了洞的绣花鞋,努力回忆娘亲教过的礼数问安。

“陈老爷安好。”我说,声如蚊蝇。

一股风袭来,我闭上眼,想着大约是要被打了。

却不想,竟落入一温暖怀抱,柔软貂毛包裹我的面颊,后脑被一只热乎乎的大手罩住,耳畔是低沉自语般的喃喃。

“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家?

哪里是家?

我还有家?

我流浪半年,却好似过了半生,恍如隔世,这个字于我而言实在陌生极了。

但此时此刻,感受着久违暖意,心头艰难苦恨皆烟消云散。

因为面前的陈老爷,他许诺给我一个家。

不是沦为家仆,也无需仰人鼻息。

而是做小姐,做陈老爷府中的三小姐。

第8章 玉露篇(8)

十岁后,我不愿再过生辰。

但面对陈老爷满心欢喜与那堆成小山的礼盒,我只能压下心头溢出的酸楚,笑吟吟道好,说“谢谢叔叔”。

我不再喜形于色,也不再是当初喊着“偏要做不同”的陈阿香。

如今的我,开始学着如何做一个端庄自矜,温婉淑女的大家闺秀。

所幸,我学得很快,尽管府中仍有不少下人对我的来历存疑,暗中议论我是否是陈老爷的私生女。

但他们仍然承认我的礼数周全,品行做派皆是顶好。

没有人知道我是曾经的户部侍郎家中独女,陈老爷替我担下流言,成了传言中背弃妻子的负心汉。

这是我偷来的舒适时光。

一切好像回归正轨,那颠沛流离的半年如做梦一般,每每想起,都与现在有着巨大的割裂感。

我想念双亲,但他们从未出现在我梦中。

似乎是想要我忘记,连带苦难仇恨一同从我身体中剥离出去。

但它们在我的骨血之中扎了根,隐秘,却也会在夜深人静时跳出来,呲牙咧嘴地唾骂,愤懑。

只不过我藏得很好。

春去秋来,时间过的很快,距离我来到陈府已过两年,就在我以为日子会这样顺利平淡地过下去,老天再次跟我开了玩笑。

我失明了。

同年我的身世被挖出,陈老爷病重。

我仍然记得那日,五月十七,天朗气清,我与春云一同外出。当时具体为着什么,我已想不起,只记得街上人群熙攘,摩肩接踵,我一个踉跄,抬头便不见她身影。

“哎你这毛丫头,不学好!来偷包子,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伴着这声尖利怒喝,随之响起劈里啪啦的棍棒击打声,我眉头一跳,方才慌乱恐惧的心终是被好奇抚平,仰头顺着往那边看。

方才还拥挤的人群自动散开一块,而那空地中间,是一包子铺面,穿着围裙的老板娘正抡着擀面杖往一小儿背上招呼。

围观群众似乎对这幕见怪不怪,多是啐骂那小儿几句,不一会就各自该去哪儿去哪儿了。

但我依然站立原地,眼前是那小儿怀里的包子,灰扑扑的,显然在地上滚过,但仍是被她死死抱住。

她小鹿一样的眼睛里满是不屈,湿漉漉的,噙着泪,却连呜咽也没有一声。

这两个包子大概是足以支撑她果腹一日的救命稻草吧。

我一瞬间便想到了流浪日子里的自己,曾经也是为着活命,如此被人打骂践踏。

我有些心疼她,便想替她付了那两个包子钱,但一模腰间,竟不见荷包。

不及我转身去寻,这边老板娘已然发泄完,那小儿大约也是得了个喘息空档,赶忙爬起来就跑。

心下一思索,我决定先追上去瞧瞧她。

她似乎伤得很重。

她跑的很快,游鱼一样穿梭于大街之上,再一个调转钻入狭窄小道。

我跟得吃力,久未动过的腿脚不多时就发了软。

就在我在小道中七拐八拐将要找不到方向,叹口气决定放弃并返回时,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说。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喘着气去看她,青灰相交的面上依旧是那双倔强的眼睛,此刻被警惕盛满。

“我……你痛吗?”我有些不知如何讲话了,支支吾吾的,“方才我瞧你……”

她狐疑地上下看着我,怀里的包子还是两个,她没有吃。

于是我又问道:“包子,两个够吃吗,我可以再帮你买两个。”

我看见她眼中戒备散去一些,但仍是站在我两米开外,问我:“你要帮我买包子?”

“对。”

“那你刚才怎么不帮我付钱?”她说,“我挨打的时候看见你了,你站那儿一动不动。”

我下意识攥了一把本该揣着荷包,现在却空落落的袖口。

她一下看出我的窘迫,“你没有钱?”

“被偷了。”

我有些无奈地摊手耸肩,不知为何,在坦诚说出这句话后,竟感觉到了些轻松。

似乎是我的态度真诚,又被偷了钱,她终于褪尽了戒备神色,往我这边迈了两步,脚尖抵着地板点了两下。

“我应该知道你的荷包去哪里了。”

闻言,我略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她瘦小的身躯透出些不好意思来。

“你跟我来。”她说。

说完,她转身就走,我赶忙跟上,所幸这次她特意放慢脚步,期间还不时回头看我一眼。

出了小道再过个桥,沿着泥巴地往河边走,就到了桥洞底下。

“狗丫,有没有成功!我教你这招怎么样!”

我刚扶着青石砖踏入,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孩童笑语。

光线从我前方照来,穿过潮湿青苔时也带上几分水汽,凉津津地打在我脸上。

“我被发现了,哎,还被揍了一顿。”她回答了那个男孩。

“不要紧,不要紧,咱们再练练,下次再去!”

我站在桥洞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听她们的意思是在学着如何做贼,我想论些大道理叫她们不要做这些事,但一没立场,二不能感同身受。

毕竟这两个流浪儿也只是为了活下去。

“狗丫,我刚看见你娘在找你哩,好像是你那个混账爹又动手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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