鸯鸯(9)

作者:波比猫吃鱼 阅读记录

“什么!”

我与她同时惊呼出声。

我惊讶于她双亲俱在。

她大概是惊讶于自个的娘被爹打了。

“你有爹娘,为何还要行这种偷摸之事。”我拉住抬脚就想跑的她,“这样是不对的。”

我还是说了这话,半分心疼半分劝诫。

“你谁啊?”那个男孩说,“你管我们做什么?”

他又转头去对她说:“狗丫,你快回去吧,你娘被打得好像挺严重的。”

话音落下,桥洞中除一点点回音之外,再无其他。

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倔劲,拽着她不松手。

我说,不要她偷东西。

是对她说的,或许也是对我自己说的。

流浪那半年,我起先典当首饰,直到当无所当,饿极了就开始翻潲水桶,狗都不吃的东西,在我这里却是活命的宝贝。

后头,有人家的夫人小姐可怜我,赏我几个冷掉的馒头,我舍不得吃,等到馊了才后知后觉地可惜,再囫囵吃掉。

再往后,我学聪明了,会守在露天的铺子,瞅准谁吃剩了餐食,等他离位,一个箭步冲过去就捡他剩下的吃,至少干净。

我艰难活着,为了口吃的,想尽办法。

但我没有偷。

而她,有我如今没有的双亲,也有我如今没有的家。

为何要偷?

于是,我跟曾经含着骨气的自己一块攥紧了她的手。

“你不能偷东西。”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肿起的颧骨更红了,连带着耳根子都一片绯色。

“我偷不偷东西要你管!”她瞪着我,“你撒手!”

说完,她又转头去吼那个男孩:“你是不是拿她荷包了!快还给她!”

那男孩被她突然吼着发了懵,一愣过后,脸色古怪地嘟囔一句“你怎么知道”,就从屁股兜里翻出来个荷包。

我瞥一眼,青色绣玉兰,缀着的穗子粉中带缕白,还真是我的荷包。

男孩将荷包丢过来,正好落在我脚边,玉兰瓣沾了泥。

“还你了!”她说,“撒手!”

她的眼中布满不耐,愤怒,还有藏得极深的恐慌,手腕不断在我掌心挣动着。

僵持至此,我的那股劲终于逐渐褪去。

我与她非亲非故,确实不该多管闲事。

这么想着,我有些黯然地松了手。

也可能是她终于挣开了我的手。

我记不清了,一切发生的太快,总而言之,我往后退了半步。

也正是这半步。

我再也看不见了。

第9章 玉露篇(9)

黑暗如潮水一般袭来,我在其中浮浮沉沉,口鼻被漫过时有过慌乱恐惧,但等到整个人沉入河底,心头却平静了下来。

我想,大约是老天来收我的命了。

我仿佛看见了爹娘向我伸出的手,我扑腾着手脚往前去够。

两年了,这是头一次在梦中看见他们,本以为自己快要记不起他们的面容,但此刻在深水荡漾间,却无比的清晰。

我好想爹娘,好想好想。

若是能在地府团聚,岂不比一人苟活于世更好。

但这一次,我依旧没能如愿。

就像当年跑出府买的酥饼没有入口,回去时对娘亲满怀的歉意没有道出,处处是不如意,处处是不顺心。

我想活着时艰难,想死却也不得。

梦里娘亲拉着我的手苦口婆心地说,阿香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活着就好。

看吧,一如我所说,不论爹爹娘亲在何处,我的生命安危永远是他们的第一位。

但我不想活,活着多难啊。

我很想向她哭诉艰辛,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应承,我说:“娘,我会的。”

于是,我醒了。

醒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夜里,醒在一个了无生息的院子里。

我睁开眼,眼前却漆黑一片,不是属于黑夜的颜色,而是空洞,仿佛被蒙上了一层不透光的布料。

恐慌漫上心头,我伸手去摸脸,眉毛,鼻子,嘴,最后摸到自己睁得极大的眼睛上。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睫毛抖得厉害,指甲刮到眼皮是疼的,眼球好端端躺在眼眶之中,一切都是对的。

唯一不对的是,我看不见了。

这已不知是我第几次心想天道不公了。

起先怒,中间愁,到现在,只是安静地接受。

听人们说,这世上有一类人,叫做苦行僧,他们奉行着以己身分担天下苦的真理,跋山涉水,向苦难而生。

我自嘲地想,也不知我这受的苦,够不够得入他们的教。

老天给了我答案。

他说,还不够。

因此,在我逐渐适应了眼盲的日子后,陈老爷的顽疾复发,举院挪回老宅将养,连带着一直陪着我的春云,也跟他一同离去。

临行前春云来问我是否一道走。

彼时我已开始害怕外出,像冬眠的松鼠,只想躲在能让我感觉到安心的洞穴之中,自然是琢磨着字句婉拒。

有家仆议论我不懂得感恩,是个没心肺的白眼狼,陈老爷因着养我受了诸多非议,我却在他病重之时不愿陪同。

我不在乎他们如何想,只自私地认为,我都看不见了,为何要想着别人。

只两日,他们便收拾齐整,离去了。

说不失落难过,自然是不可能,毕竟自我入府的那日起,陈老爷的用心呵护便一直伴着我。

我时常会想,他为何对我如此好。

接下来的事情,再次回答了我这个疑问。

同年,大少爷行市归来,带回来一个女婢,见我第一面就喊我陈小姐。

我听着这声音熟悉,似是故人,便侧耳想多听她说几句,听得她下一句喊道:“陈小姐,我是翠娥。”

翠娥,翠娥。

我想起来了,她是娘亲身边年纪最小的女婢。

但也就是这一声,我怔立原地,还不及我有多余反应,紧接着一道声音响起。

“陈阿香,我的……好堂妹?”

是大少爷在说话,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面前,低沉带着怒火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我甚至能感受到气息扑洒在我额头,带起一连串的战栗。

陈老爷隐瞒了两年的事情,还是被他们知道了。

后果是铺天盖地的凶猛,我被他一下掀倒在地,猝不及防间后脑磕到凳脚,痛得惊呼一声。

惊呼过后,赶紧牢牢闭上了嘴。

我不怪他生气,这一切皆是我该替父受着的,毕竟他的娘,本不该亡。

至此,我都只是觉得难过。

直到二少爷冲过来对着我踹了一脚,喊道:“就是你爹害我未出生的妹妹夭折的!你怎么还敢来我们家!”

我的腿根骨头缝都开始发疼,但不及心头的惊惧。

未出生的妹妹?

我瞬间懂了陈老爷时常看着我的慈爱眼神中,为何会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忧愁。

我曾说,来到陈府是鸠占鹊巢,我一直以为占的是陈夫人的巢,没成想,居然是占了陈老爷三女的巢。

难过到这时,变了质。

我一直认为父亲没错,律例本就该凌驾于一切之上,但此刻,我开始质疑他,质疑这个我一直视为山的父亲。

想法的转变总是悄无声息,我在那一个瞬间,就接受了自己是他们弑母弑妹仇人的女儿。

是以,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我该承受的。

我不知后来的几年里,陈老爷是否知道我成了陈府人人得以啐骂一口的瞎子。但我总愿意把事情想得坏一些。

我想他知道,但置之事外。

因为我实在难以承受他对我的好意了。

我搬离了原本南北通透的屋子,挪到北门不见光的小院。

翠娥自然是跟着我一块,她可能本来以为我是在陈府做光鲜亮丽的小姐,却没想到,一来就见证了我的衰败,因此心有怨怼,对我也并不算好,只念着当年娘亲的情分。

尚比陈府家仆好上一些。

日子总要过下去,我眼盲,自然看不见府中家仆的恶毒嘴脸,我心聋,便也听不见他们的声声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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