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92)
他年纪小小,却很会鉴赏美人,把这夸赞和赵垣说了,不料对方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说道:“什么前程值得我稀罕。”
冯芳怔了下,笑倒了,道:“你叫赵垣是不是?好高的心气,依你看,什么样的前程才算好呢?”
赵垣素手拨弄着池水,谈兴寥寥:“我也不知道。”
冯芳问:“你是不是不爱和我说话?”
赵垣可有可无:“我为什么非爱和你说话,你说的话也不是金口玉言,你说我有什么前程,不就是想用‘日后嫁个什么人’来羞臊我么,怎么?觉得很有趣?”
冯芳忙解释,可赵垣也不理他。
沉默了一会,他觉得赵垣虽然没有看他,可却像把他看透了似的。
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我错了,好姐姐,你想不想要什么,我弄来给你玩啊。”冯芳有意与她结交。
“既然这样,你的马我看中了。”
**
几个月后,不知他从哪弄来一匹矮脚马,说可以借给赵垣骑两个时辰。
“不是我舍不得自己的那匹,只是怕被人发现了…骑马上街不是好玩的,姐姐可想好了?”
此事没叫任何人知晓,两个孩子,趁着赵家儿孙每天早晨出城跑马的空隙,从家里钻了出去。
赵垣一见这野生野长的物种,爱不释手。
明明从未摸过马,可一触到马鞍,却仿佛天生明了如何驭使驱策。
矮脚马天生有缺,然而她兴奋之下令其发足奔驰,竟跑得比正常马儿还快。
两人奔向城郊空茫的草场,又奔上山坡。
赵垣渐渐跑在前面,湿漉浓重的晨风吹起她的衣带,两边的风景也与从前殊异,日光一点点升上来。
直穿过层层灌木与山石,她来到山顶,日光勃发,山谷之间层林尽染朝霞。
赵垣一时看得呆了,充盈的感怀激荡肺腑,仿佛一生下来的情感都在这一刻得以领悟。
她平常寡言少语,困在那四方天地里,除了向南逃难,再没有骑马的机会。
可她又真的很喜欢。
很喜欢这随时要被甩下马背的刺激感,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做个将军。
飒飒的风回荡山谷,热烈的光落在光滑的岩石上。
她一人独立,无可言说的真意告诉她,人这一生必须要做成一件事,要如一块亘古不变的石碑,伫立在天地之间。
**
能震天动地的这件事是什么,她暂时还没想好。
三个月以后,正是新年伊始,院子里的姐妹各得了些压岁钱和银裸子。
赵垣掂着这几个钱,蓦然很失落。
新岁,朝廷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出征平叛,南有蛮人进犯,内有张王叛乱,全国各处烽火四起,揭竿而起者逐渐成事。
可是,这一切和她都没什么关系,和她有关系的,只有手上几两碎银,和院子里沉重憋闷的天空。
去找冯芳吧,问问他能不能把马再借来一次。
也算新的一年有些趣味。
可是,还没等到她去找人家,便有别人来找她。
赵老爷派人到后院破门而入,拿住了赵垣。
这风流成性的男人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仅仅因为三个月前女儿出门,叫人窥视了容貌。仿佛这脸和下半身一样,都属于私密物件儿,绝不能露出一丝一毫。
赵垣跪在堂中,看到人群中冯芳捂着脸要哭不哭,不敢看她。
老爷问:“你有什么要辩白的?”
赵垣摇摇头,看向他的眼睛,从中得知,这男人是想叫她忏悔羞愧。
可她天生缺根弦,实在羞愧不起来。
反而心里在想,不知父亲在秦楼楚馆里向那些□□炫耀阳/物的时候,是会羞耻还是会骄傲。
毕竟年轻时既能入赘骗银子,想来有几分本领。
她在这边想入非非,赵老爷却恼了,起身下来转来转去,最后一脚踹在她肩膀上。
赵垣在地上滚了两圈,趴了好一会也起不来。
一个硕大无朋的黑色脚印印在她新缝制的红棉袄上。
她抬头向上看去,只见父亲捂着脸,大叫“羞愧,羞愧”啊。
“竟生得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他摇着头走了。
人群散去,冯芳扭扭捏捏地过来扶她。
他不敢看她,解释道:“听说是良姐姐揭发你,对不起…我没敢说马是我借的。”
却看见赵垣面朝下在发笑。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形容癫狂,鬓发散乱。
可把冯芳吓个半死,见四下无人理他们两个,赶忙将人半搀半扶着走出厅堂。
走到池塘边,池水虽未结冰,却落满了絮絮的雪,半化半凝,水下的鱼也都不见了。
冯芳搓着手,实在扶不动,想停下来歇歇,却见得赵垣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腮边挂着两颗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