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93)
晶莹的泪,晶莹的雪。
直到这时,她才有了一点点女孩的样子。
冯芳以为,女子最厉害的武器莫过于眼泪,一流泪,必定有风流种和傻瓜前赴后继。
当然,他自己不是这种痴人。
“好姐姐,我不够义气,但你以后可千万别随便出门了。赵家人口多,这院子里想避人耳目,比登天还难。”
赵垣把手伸进彻骨的池水里,又是一副悠悠的语气:“别劝我。”
她看着冯芳,说:“你现在劝我,等于把方才援手之情全都抹煞了。如果真能有那么一个人不劝我,我希望是你。”
冯芳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
他陪着赵垣在池边的枯枝败叶里坐下来,看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的残荷,摆弄着自己短短的手指。
冯芳嘟着嘴,一团孩子气,“方才不是很生气吗,怎么突然又好起来。”
赵垣撩了撩耳边的碎发,不满意,又把动作重复了一遍。
冯芳一时呆了。
他看见赵垣笑起来,笑起来的那张脸不像她自己。
“我学得像吗?”
“像谁?”
“赵良。”
冯芳尴尬地点了点头。
赵垣说:“等着吧,用不上一年,我拿她的尸体去喂狗。”
冯芳骇然而惊,一跃而起。
他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赵垣却看着他,腻歪又鄙夷道:“全国如今这样乱,大家逃难都逃过几回了,你没见过被路边野狗啃噬的骨头吗?”
冯芳是看过,可从没想过这话会从一个名门淑女口中说出。
赵垣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不由得变了变眼神,笑了。
她说:“不止她,还有今天对我动手的这男人。”
冯芳转头就跑,此后好几年对赵垣避如蛇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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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赵垣的老骗子曾对她作如此评价:六亲断绝,一生无友。
简而言之,就是天煞孤星。
但他说的不见得对,至少从赵垣九岁那年,她有了不少朋友,和姐妹也愈加和睦。
甚至一年前骂她不知廉耻的父亲也对她刮目相看,认为当时之事乃是她鬼迷心窍,而今长大了,还是可以教导的。
冯芳常常碰见她,那双原本平和的眼变得深邃。
每每她看来,他总觉得齿冷。
可在外人眼里,赵家这位垣小姐是顶顶温柔的人物。她能说会道,尤善安排人事,总能以自己宽和稳定的性情使各人各安其位,赵老爷有意让她着手家里的生意。
世道越来越乱了,乱世总需要特殊人才。
赵垣就是这样得到了机会,辅佐她的嫡亲哥哥,与当地的豪绅来往,打探军队的动向与潜藏的商机。
但这样是不够的,赵小姐天赋异禀,不甘于像她父亲那样做个投机之辈。
要投也要投一把大的。
这些年里,一波起义平了,另一波又起,最终平城的皇宫被付之一炬,各方势力打个不停。
赵垣十六岁那年,天下势力三分——朝廷倒了,龙庭几经改换,后继无人。
她的眼睛始终紧紧盯着吴王的旗帜。
终于,吴王在渝州驻军,他在三方人马中最势单力孤,连各地驻守的大世族都不大看得上他。
这小子出身微末,行为举止粗鲁得像个武夫——外界都是如此传扬。
赵垣却看不上那些清谈之辈,她也不愿意锦上添花。
她给吴王送的炭是十万斤粟米和二十万斤小麦,几乎尽其家资。
吴王不能不动容,他打听到了这位赵小姐,问她想要什么。
赵垣盯了他一阵,随即低下头,柔情款款地告退了。
不到两日,赵家老爷便编出了“小女爱慕将军至深”之类的屁话。
吴王新近死了夫人,本打算从妾侍中扶正一位,但仔细想想,若是自己日后荣登大宝,又不好舍弃糟糠之妻。
于是仔细议起了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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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前几日,冯芳偷偷来找赵垣。
他说:“恭喜恭喜,我小时候就说姐姐会有好前程,而今这位吴王,一看就是有大作为的。”
赵垣的两个侍女忙着赶喜服,府上也是热闹冲天,她自己却还是淡淡的。
冯芳又说:“听闻姐姐很爱慕吴王,弟在此提前祝婚事顺遂,以后幸福美满。”
赵垣看向他:“你长大了,反而没有正事了,什么美不美满的。”
冯芳问:“嫁给吴王,难道不是姐姐所愿?”
“不过是把自己像物件儿似的卖出去,不过好歹找了个好买主,出得起好价钱。”
冯芳蹲在她面前,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有点沉默,眉毛微微蹙了一下,随后便笑起来,面上些许的苍白有点叫人怜惜。
“男人都是一样。”赵垣端详着手上的丹色豆蔻,“我瞧那吴王也差不多,都说他英雄气概,那想必是爱美人了。我不是真美人,能骗得了他一时,骗不了一世,不过也顾不得这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