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休斯纸船(8)
金羽扭过头看车窗外流动的车和行道树,“是今天来的翻译,原来的好像今天身体不舒服,她还在读书呢。”
谢德平就和人搭档一年,但是对解读金羽的言下之意颇有心得,又忙着解释又忙着炫耀,把人累坏了。
“那你加油,打进季后赛还能到这来打比赛。”
他也终于舍不得说狠心话,小孩子嘛,总是对初恋看得重,在这个圈子里多待几年就看开了。
金羽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下来。
“她好像不是很想见到我。”
哟,这么大一条鱼还舍得放过,看来不是完全把你当冤大头。谢德平叹了口气,“哪有一直能做朋友的,人生就是分分合合啊。”
金羽终于蹲到了采访环节,把耳机一戴,垂着眼想,那我就是要合啊,最好是合一辈子。
在这分开的近一年时间里唐玉遇到了什么样的人呢?她在的学校很好吧?是四人间还是六人间?和舍友关系怎么样?她们会一起吃饭吗?
会把曾经和我一起做过的事情都做一遍吗?
然后会就这样忘记我吗?
走了一下神好像就只听得见自己心里又酸又长的怨恨。
金羽把屏幕放大,看唐玉戴着口罩仅仅露出的一双眼睛,其实也看不清,声音也不太像了,一层无纺布过滤的声音被麦克风放大后更失真。
她以为自己大度,其实最爱揣度,爱装作无意地从唐玉班窗户前走过,用转角那一瞬的余光去瞥她周围的人,想抓到某个过于亲密的瞬间又害怕猜测成真。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唐玉这句质问那么轻,好像只不过是玩笑,好像只是两个朋友之间的打趣。
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再尖利不过一把刀。刀尖抵在那层纱上,割掉几根经纬线。
金羽倒在一个人的单间床上,才注意到群里又发一遍的航班信息。突然开始下大雨,她又那么自然地担心起唐玉会不会不舍得打车回学校。
这么大的城市,一万六平方公里,两千多万人。
她们居然有缘分相遇。
实在睡不着,金羽突然想起翻今天的比赛回放,检查今天打得怎么样。滑动进度条到第一波团战的时候又长久地暂停,又自作主张假定对方也还在关心。
周末的三场比赛结束得太晚,还好离地铁口很近,唐玉冒着雨跑过去。
踩薄的鞋底好像有缝,浸进来的水把袜子也淹湿。
但地铁有座位又不错。
唐玉终于有时间看接单群里的消息,领了今天的薪资。宿舍群里在问她怎么还不回去,下雨了要注意安全。
其实查到录取通知的时候班主任就转告唐玉有一个很适配她的赞助,可以覆盖她的学费和生活费,也不需要多做什么。
但是也许是在金羽一块砖一块砖垒砌的安全区待了三年真的厌倦了。
唐玉每个月领了钱大部分也还是存起来,靠自己挤时间去做兼职赚生活费。
这真的是座很大的城市,原来有的家庭愿意一个小时开两三百块钱为小孩补课。
原来十几分钟的采访可以拿八百块钱的翻译费。
而在昏暗的学校后门的巷子里的小网吧,金羽累死累活只能拿两千块不到。
做陪玩跟团要付几百块的押金,不跟团散单只能拼低价,三四十块打一个小时,打得不好还要担心被退单。
唐玉当然累,大一繁重的课程,密密麻麻的活动和比赛通知,她一只手抓着自己拼出来的这条路要头也不回地走下去,另一只手在城市里捞自己的生活。
她们那个时候都太年轻,没有人知道职业道路是不是真的就一帆风顺。看到金羽有点紧张地拿着消息问是和她一起读大学还是去试试的时候,唐玉沉默的那一刻并没有多喜悦。
她帮金羽打理着账号,也接过一些陪玩团的solo单子,瞥见过钱变成数字的世界,也隐约摸到了这条路厚厚的地基——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这条路,可能会摔跤,可能会中途停下,但是毫无疑问,它万众瞩目,也有与之相配的钱。
钱,钱贯彻了唐玉的一切评价准则。
她说:“很好啊,你去试试嘛,我们还这么年轻。”
同样的年纪,金羽前有小有成色的账号和客源可以供她们两个人安稳地读书生活,后又有这么一条更辉煌的路主动找上门;而唐玉连去附近的小餐馆都问不到一份能让她只在周末上班的兼职。
唐玉慢慢开始害怕,害怕金羽太快从这种紧巴巴的生活中飞走,她再也不需要回头看这间空荡的出租屋,她会走上更大的舞台,那里也没有唐玉的位置。
她被自己吓一跳。
她随处转着视线,落在桌子上立着的一小面镜子上,高高的颧骨,窄面的几分刻薄相,她惊觉自己在越来越像自己死去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