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8)
她用视线把居觐的轮廓描摹了一遍,带着好奇、怀疑、感叹和某种说不清楚的满足,再度沉沉睡去。
之后过玉山镇,过长流村,过牛驼村,过歪脖子沟——居觐感叹,还有这样的地名?白藏以前觉得没什么,居觐一说她倒笑了出来——整整一天半之后,越靠近普化镇,两人越是在大路上连驴车也找不到一架,只好徒步。走得慢了,便不能免于被雨水拦在半路。天空中乌云四合,白藏见居觐望天许久,便问道:“几时下?”
“很快了。”
“大不大?”她觉得自己简直把居觐当做能掐会算、善风角望气之术的方士。
“大。咱们赶紧找个地方避雨吧。”
未几,两人便在附近的一片残垣中找到一个尚未垮塌的庵堂{7},黑漆漆的,如同被大火烧过。居觐正想先进去看看再说,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二人没得选只好逃进去。前脚刚把整个身子挪进屋檐下,后脚大雨如注,直下成层层雨幕。
居觐犹在看雨,白藏回身想要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一抬眼就看见殿内离她不过丈余处一尊天王塑像的怒目。
“居觐,火折子在你那儿吗?”
居觐转过身来,旋即会意,从乱石堆中把残存一点蜡烛的烛台翻了出来。两人便由居觐举着烛台、在前小心开路,白藏跟在后面注意脚下,游历起这残破的佛殿来。
“这是?”一般是居觐问。
“释迦牟尼。”一般是白藏答。或者还有药师佛,还有阿弥陀佛,肩膀宽阔,端庄肃穆。又或者是龙台上的观音,骑狮的文殊,骑象的普贤,脸虽然唇上带须的男相,身姿却并侵略之气,甚至不像一般所见的平常男子,自然一股雍容之气,柔和浑圆,落落大方。
“为什么......”居觐举着烛台,站在白藏身旁,轻声自语。
白藏转过身去,“怎么?”
她也知道自己语调温柔,可谁看见那眼里映着火光的脸能不温柔?
“为什么佛像都是这样子的呢?我看他们,如果说是喜,又像能立刻落下泪来;如果说是哭,又像是始终能笑。”
白藏望着菩萨的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就是慈悲。”
“慈悲是这个意思吗?”居觐转过来看着她,“我从前只知道,慈悲就是怜悯他人的苦难。”
“因为怜悯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所以悲哀;又因为想要指引苦难者出苦海,所以有笑颜。啊,你看那墙上?”
越过居觐的耳畔,她看见一面墙上全是镂空泥塑。她不信佛,但知道那些故事,于是从释迦牟尼的降生、出游、降魔、一直说到成道、说法、涅槃。一边还讲解上面所有的诸佛菩萨、天王力士、五百罗汉。居觐兴致勃勃地看,白藏兴致勃勃地说,末了道:“所以,众生苦,而佛陀能给他们一个解脱之道,以佛陀自己的经历作为证明”
“解脱之道?”居觐说,“因为现世苦,就想求下一世不苦吗?”
“是啊,”白藏望着居觐,“你不想吗?照佛陀所说,如是便能脱苦海啊。”
居觐低头笑了一下,道:“我觉得,为求解脱而修行,似乎并不是真正地在修行,只是在求解脱。佛不是要放下执着吗?求解脱不也是一种执着吗?”
白藏笑了,烛光此刻停在一个色彩已经剥离不少的飞天上,“是啊,是一种执着。但你不觉得有所执着也很快乐吗?”
“我不知道,”居觐望向外面的雨,现在已经小了,“我还不知道执着是什么。”
白藏以为一个隐居在终南山里隐士的生活与言行是可以解释何为执着的,但她没问。她觉得这时候还不适合问,进一步就觉得自己的这些盘算似乎也高尚不到哪里去。可惜人在江湖,她也的确无法做到如此光明磊落。不是她不愿,而是她不能。如果肉身都不复存在,高尚似乎也失去了意义——至少目前如此,她还没有舍身饲虎的境界,何况虎也没有快饿死。
雨足足下了一夜,二人只好在破殿里将就了一夜。次日清晨回到官道上,再搭车往北行。今天坐着运货的大车,是往长安去的。她看居觐听说“去长安”时的表情,似有歆羡之色,以为居觐也想去。但问了之后,居觐说并不,“我只护送你回你家,你走哪里都可以。去长安也好,不去长安也罢,我没什么所谓。你要去吗?”
“不,我们不用去。”她连忙说,“我们在快到商州的地方下就行了,那时候再去商州,然后从商州乘船去庐州,像我昨晚上跟你说的,去找我师叔。她也许知道怎么治我。不用着急回家,回家或许还没有能治我的人。”
居觐不疑,她心里也就宽松下来。去庐州找朱威姝不假,往年这个时候朱威姝专好去庐州喝酒,去年还约她一起,她应了,此行算是赴约。朱威姝治得了她也是对的,家里人治不了她基本是对的,但还有一个原因,她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