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9)
她就是不想回家。无论这一次离开的原因鸡毛蒜皮,亦或本质上是以前很多问题的累积,她就是不想回家,她要离开。白家多好啊,旁人会说。在她心里那是旁人才会得出的结论。她知道好,更知道那些对自己来说不够好,□□蜜糖的,谁知道谁啊。于是她再次离家,开始她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年三年的新的流浪。
她坚信她要找的一切可以在世上任何地方,就是不在家里。那必须是新的,完全属于她的崭新的东西。
如果去长安,倒没有离家更近,但离家里的铺子更近了。白家的药铺纵横天下,除了太原府的总号,长安的分号也是极大。光是伙计就有十来号人。她要是进城去,难免被谁给瞧见,再瞧见自己身体这样子,那以后的麻烦事就没玩没了了。何况长安那地方,人事杂乱,什么都有,没个清净。此刻她宁愿躲个清净,甚至为了这清净,不惜坐船到庐州去。
天下之大,她白藏却一直觉得江南更好。
货车全走官道,一路上时不时就要经过大小市镇。遇上路边赶集,这车主似乎也不着急,一边牵着马穿过人群,一边逛集。居觐这么多年和师尊只是在山下较近的几个镇子采购,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市集。她们师徒二人采购,主要采买的只是生活所需,而且镇里集上摊主所说的好东西,师尊全有更好的。居觐见得惯了,一不觉得自己需要,二也不觉得有多么好。那世界是那样小和重复,没有自然山川显得可爱。
甚至没有小老虎可爱。
但这市集不一样,这里有太多她没见过的东西。有人手里捏着面团似的东西,粗大但灵巧的手指左右一捏上下一点,就捏出各式各样的人物动物还有物件来!有人的摊上放着大量她没见过的瓜果,那白皮是什么瓜?那阵阵食物香气又是从何而来,啊,黄澄澄的是油饼?怎么那么香!
白藏还坐在车上,虽然也四下观看,但不像她那么好奇;居觐也知道,白藏早该对此习以为常,惊讶的只有自己。但白藏毕竟坐在车上,身体不适,大家正在缓缓往前走,她也不能自己跳下车去逛集,那样拖累了大家的步伐,更何况——
她还有些害怕。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可以上去问问吗?人家会不会觉得她奇怪?别人也许未必真的觉得她怎么样,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这样觉得,自己也不是就这样觉得,可就是这不确定,让她觉得害怕。
就像曾经害怕熊,后来见惯了,甚至见证了熊的老死,也就不觉得可怕了。
一个卖发簪的摊前,有一位母亲带着一对儿女。男孩年纪尚小,只由母亲牵着手站在原地,仰望母亲与摊主讨价还价,也许并没听懂大人们在说什么。女孩则欣喜地拿起一个又一个发簪试戴,戴一个就给母亲看一个,好像巴不得插满头。母亲一边看一边笑,一边和摊主讲价。虽然是讲价,似乎摊主也因为春光而心情美好,一边还价,一边望着女孩微笑。
居觐正望着一家三口逐渐远去,似乎是父亲的男人过来了,这下不再有讲价的必要,父亲豪迈地出价把女儿喜欢的都买了下来,继而抱起小儿子,一家四口又喜笑颜开地去买油饼。
拖家带口,她见过,很多很多。快乐的,哀伤的,富有的,贫穷的,小镇市集上她也见过。但这是她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见到他们。
她是孤儿,这没错。她有师尊,这也没错。以前曾经有人问她,你师傅是不是就是你母亲?她说不是。长得不像,师尊比她厉害多了,她一点也不像师尊会有的孩子。而且她也从不觉得师尊是母亲。她长大了会回想,以前见到别人家的母亲待女儿的方式千百种,没有一种是师尊和她的样子。
市集上曾经有好事者打趣她,看着她长叹气摇摇头,没娘的孩子啊。她不觉得,她甚至抵触这种想法,也许是出于保护师尊的想法,即便不曾深究这里面的曲折。
现在忽然觉得拖家带口也挺好的。她路过此地,但不属于此地,烟火繁盛,她站在里面似乎是多余的。
有人对她说过红尘俗世的好,她只记下,并没信。有人见她不信,还一个劲儿地劝。真有那么好?她问,依旧带着抵触。师尊说,你自己去看看。
随着大车走,一直走到了近商州的名叫牧护关的小镇,商队还要往前赶路,她们就地休息,预备在镇上找个客店。镇子虽大,客店就两家,南头一个,北头一个。白藏说不如住北头这家,“顺眼。”
“顺眼?”居觐问,“为什么?”
“干净,清净。不惹人注目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