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13)
“我来帮你。”崔恕说,“吃饭了吗?”
等崔恕回到病房,手里拎着紫菜汤和生煎包子。女儿这时候烧也退了人也清醒了,并不严重,只是嗓音嘶哑扁桃体发炎。女儿问崔恕为什么在这里,崔恕张口就来,说自己来医院探朋友,正好遇见你妈妈。女儿不疑,崔恕立刻开始张罗着吃饭。简琳看着,画面当然也很美好,但是有什么已经不见了。
后来,她虽然埋怨了丈夫两句,最后也没吵起来。她只是对自己开始产生怀疑。
我是谁呢,我为了谁而存在呢,我如同树木,生长出如此多的枝桠,本来枝桠应当帮助主干,然而我的枝桠却自成主干、也还需要我去照顾。我是这个,我是那个,我是领导,我是妻子,我是母亲,这重重身份之下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我仿佛已经不被允许有什么我想要的东西,必须被替换为重重身份需要我做的事情。这合理吗?
这是无解的问题。这些身份都是自己想要的,所有负担也是自己该承担的。这些不能选,却要自己在不愿意放弃的事物之中选择一个来放弃。
她在接女儿回家的出租车后座,看一眼身边女儿,眼前却忽然浮现那天崔恕和女儿吃饭的画面。可以抛弃吗?可以粉碎吗?可以置换吗?答案都是不可以。不可以,然后呢?往下能怎么样呢?原来走到了前进不得、退后也退不得的环境。
幸好她突然变得很忙很忙,可以以此为借口缩减和崔恕见面的次数。她对崔恕抱歉,可崔恕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而且好像离开了她崔恕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变化,她却开始若有所失。她开始愧疚,也开始怀疑。一开始没觉得自己“需要”在崔恕那里有什么地位、需要获得多少“砝码”,现在却计较起来了。她需要一个解释。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很久,她就因为谈合作而来到那家火锅店。越过重重人影,看见了崔恕。崔恕背对着她,但那后脑勺是无法忘记的,连发梢扫过皮肤触感都能轻易想起。崔恕的侧面是个从眼睛和描眉的方法来看很漂亮的姑娘,从眼角看来那姑娘在笑,从眼神的余光看来那姑娘正在听崔恕说话,听得很认真。
她熟悉这状态,在她把视线不可自控地聚焦在那女孩身上时,她也想起了崔恕这样吸引自己时的表情。
若非面前的伙伴把一块牛肚夹到她碗里劝她吃,她就要被心里的怀疑以及随时而来的妒火所淹没了。
这一顿饭她的神思漂浮在空中,在她的座位和崔恕的座位之间,既不能关注自己,也不能完全关注崔恕。害怕被发现——为什么要害怕?她也没想明白——所以也不敢一直看,看的时候也只敢用余光,去结账的时候甚至故意绕路,却又通过层层叠叠的人影看崔恕——目光还未真正抵达,崔恕的眼神似乎有一点转过来的架势,她又躲开了。罔顾崔恕没戴眼镜根本不可能看到她。
那晚之后,她继续忙,然而在忙中却无法忘记那晚的崔恕。她没直接问,自觉没有资格,相信得不到正确的答案——好像一旦求证,崔恕在她心中原有的道德的雕塑就会破灭。人总是相信不切实际非理性的偶像,打破的时候又不相信这是自己竖立的。
不直接求证,就迂回打听。在没约会的日子里,她开始向朋友打听崔恕。这事做得很艰难,因为她不能直白地说我跟你打听一下崔恕,人家必然回一句你们不是很熟吗,这就露了馅儿。她采取迂回,在能扯到关联的话题上主动把“崔恕”这两字带入话题,遇到想要知道得更详细的内容就说“是吗?我都不知道”来掩盖自己的知道、诱使对方继续说下去;又或者对方一旦主动说起,她就参与讨论。渐渐地,她除了收获到一些毫无价值的八卦之外,只能明白一点,那就是自己和崔恕很熟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
但是没人知道崔恕的私生活,看来自己身边根本没有崔恕的亲近朋友。
打听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一天,在一个晴朗夜晚,和一群人坐在玻璃房子的餐厅里享受美女老板的招待的时候,她遇见豪饮不休的美女老板的美女朋友。女子举着酒杯,被老板介绍了之后便和她聊个没完,她简直疲于招架——谁也受不了喋喋不休的醉鬼,尤其这种半醉不醉、还有一点清醒的理智在的。她恭维对方的酒量,对方笑。她顺势把崔恕曾说过的那个令她印象深刻的笑话说出来,没想到对方立刻打岔:“这我听过。崔恕说的是吧?”
她只好点头。
“你也认识崔恕?”
她说认识,“工作上认识,后来——”用哪个词呢?“也算是个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