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46)
戴然不能接受这一切,绝对不能。戴然要寻找不确定性,要不断向上去攀爬,不断寻找一样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的东西,在幽暗的森林里寻找黑色的幽灵。她要做那些即便不符合现实价值但符合自己的理想价值的事,反之则拒绝,她要凭一己之力推着拉着自己这架航天飞机飞向拜占庭,飞向火星,飞向太阳,飞向银河系。
一旦脱离凡尘,她就绝不再用,任何凡尘里的事物组成她的生活。她将打造一座比金子还要珍贵还要美好还要坚不可摧的身体,在不能说是天国更不算是地狱但或许是俗世的边疆、她心目中的乐园的地方,将自以为已经看穿的“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情”,唱给昏昏欲睡的人们听{1}。
原来自己还能背得下来《航向拜占庭》。
她从来没有否认过戴然的理想主义。她舍不得,她不忍心,直到如今。
理想主义不是不可以,但理想主义一直飘着就会变成梦想主义。梦想也不是不可以,但一直用手举着气球,既不能欺骗自己就能飞到太阳上去,手也会酸,气球甚至也会漏气。
“这些年?”戴然看了看她,挑着眉毛似笑非笑,“还可以吧。我尝试了,但不太成功。”
噢。她在心里叹气,然后想说自己其实不该问,但是......
“所以我才想见见你。”
戴然说。她猛地移过视线,像是为了见证凶嫌的相貌一样看着戴然,一边还担心自己的视线是否过于悚然:“为什么?”
“人到这种时候,总是想回忆。在回忆里走来走去,终归会觉得有些地方是个分岔,于是想在分岔那里找找,或者至少回去看看,看看是什么促使自己那样选择。”
病床上那个人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回忆,她想,更像是指控。当然了戴然有资格指控她,就算戴然不指控自己也会指控自己,只是不去自首。
“那你找到了吗?”
空气变得很凉,周围没有别的声音,似乎同病房的其他病人也在无声无息地熟睡。时间已经静静地停止流淌。
戴然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别人知道。别人可以有很多答案,但是我没有。我不知道。他们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对的,是值得的,是应该的。谁知道是不是只是因为现在回头去看所以值得呢?我不是那样的人。不过,这也许也是一种获得。至少我知道什么是‘我不想要’,什么东西是‘我不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是‘不值得’。”
戴然没有看她,看着被子,或许还看着被子底下的双腿。她想知道那双腿是什么样子。是否还修长,是否还强健,是否还白皙,是否还有美好的弧度。
“是啊,值得。我们都选了我们觉得值得的事情。”她说,眼神落在戴然输着液的手上。
戴然选择了走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反复确认着“否”;而她离开她们的渡口之后,回头,再找,找到了“是”。从此哪怕戴然与她经过的是同一条河流,都不曾逆流而上,她们也再也遇不到彼此。
选择“是”和选择“否”一样吗?能不能说这都只是选择而已?是一个选择与另一个选择,即便长得不一样,也依然都是选择。选择一个不比选择另一个来的高尚或卑贱,只是选择而已。
我们只选择自己认为值得的那条路。你在路口看见的也许是凌乱的足迹甚至血迹,闻到了血腥味,因而判断出“否”,而我却看见了蜂蜜闻见了蜜糖,我得到了“是”——也不能说就是蜜糖也许只是麦子的清香——在这世界上值得我们去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什么是“值得”,是这个概念在区分我们,远比肤色种族语言区分得彻底、彻底得不可弥合。戴然想必认为这也不值得那也不值得,一定要最好的,但自己不是;她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值得,这个也值得,那个也值得,大千世界,什么都可以确认。
因为什么都可以确认所以本质上是一种否认,得过且过的无赖是吗?而什么都要检视然后否认的人实际上一直在郑重地对待确认的权力和对象。她明白,她承认是这样,她不为自己辩解这一点、否认戴然的这一点,她只是选择了别的,选择了自己的值得。
顺流而下到某一个位置,某一个时刻,照戴然可能会有的说法,有一些人是心性、心力有限的,他们不会再搏斗,甚至不会再划桨。并非因为放弃,她想,那不是放弃,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河流还很长,旅程还很长,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抵达终点,他们要保留力气。这些力气是与生俱来的珍贵的东西,有配额的东西,有人用来勇敢搏斗波涛汹涌,有人用来睁着眼面对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