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特兰蒂斯(14)
玉子点了点头,好像承认一种由自己被动犯下且不知情的罪行。“嗯。”
“整个过程里痛苦大大多于快乐,人又不是为了那几个瞬间而活。”埃利诺继续道,“何况有的瞬间本来就乏善可陈。你知道韦斯普奇卖的一款叫做,叫做那什么——”
“1919.” 法兰契丝卡补充道。
“对,1919的那一款。据说效果特别强烈,配合1945一起,脑神经会极度兴奋,什么都会看见,也许梦里就是神呢。但那也是梦里。醒来的现实还是这样残酷。这种精神分裂的活法我看不如死了。米格尔固然残酷得不是人,也不妨碍他是一个具有拯救能力的杀戮者。”
“行了行了。”玉子刚要说话表示自己的不认同,法兰契丝卡夹起马鲛鱼塞进妻子嘴里以堵嘴,“再说这种渎神的话,让爸爸知道你就完了。好好地你还给那野猪辩护起来了。”
玉子趁势骑驴下坡:“那他姐姐呢?有什么新闻?”
“米拉·卡尔德隆还能有什么新闻?她也无非是给自己睡女人的履历增光添彩罢了。” 法兰契丝卡道,“姐弟俩都是不成气候、只知为祸的东西。”
“我还以为有她想要定下来的消息呢,”玉子拿起酒杯,“那才值得说。”
“好像还真有。”埃利诺道。这话害得玉子几乎呛到,而法兰契丝卡也喊了一句“什么?!”
“你都不知道……”
话题终于回到无害的流言蜚语。三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及那些比较危险的话题。比如对于玉子,她刚才就很想说,是啊我们金幢和韦斯普奇互相敌对、有竞争关系、又互相依存。那你们呢?我们所有人能有武器,都是你们提供的。你们里奥尼家族住的平整大楼在韦斯普奇两幢大楼的包围中,韦斯普奇从来不敢动你们,我们就更谈不上了。又比如,说了半天卡尔德隆姐弟,就不说文森特·里奥尼的近况,我们默契地不讨论他,是不是意味着你们默认我和他、我们和你们之间,存在某种尴尬又实在的芥蒂?仿佛我打听一点他的近况就偷取了他的一部分灵魂。
最后,“不成气候”的或许也包括我——酒足饭饱走到了寒冷的街上的玉子想着——我与他们唯一的不同是,我只是四处玩乐罢了。
多玩乐一些吧,这样残酷到来得就晚一些。
她向南走,沿着箭头大楼旁笔直的大路回家。路两侧是半贫民窟,就其生活水平而言,稍好于中心广场一带,但混乱程度丝毫不逊于后者。她刚走过直角大楼,打算转进去逛一逛醒醒酒,就听见直角大楼楼上一阵嘈杂。有被殴打者的惨叫,也有打人者的暴呵,还有金属敲打木材、木材被打裂开的声音。司空见惯的一天。她向东走去。
没走多远,嘭得一声,她回头,看见躯体落在地上,而楼上的吵嚷还未停止。路过的人有的受惊了,有的充耳不闻。过客匆匆如背景,她看着那躯体在昏暗灯光中模糊的轮廓,芯片快速扫描,告诉她这人死了。
她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想,然后离开了。
事物不再出现于眼前,却在脑海不断重播。她反复想到今天那妇妇二人的样子,想到过去的事,想到自己也曾一度对埃利诺怀有的朦胧情感,想到一度有人莫名其妙地撮合她和文森特·里奥尼,想到曾经在琉璃大楼里最好的俱乐部里遇见放荡的米拉,想到家里悬挂着的母亲的遗像,想到那具落在地上的尸体:这一切彼此之间似乎都很遥远,实际上只发生在一条街和另一条街之间。
嘭!
她几乎吓了一跳,却只是路边商铺开门的声音。店主见她受惊,忙连连道歉,她从梦中回魂,对自己说了句不要紧,然后深呼吸,放慢脚步,将注意力移出脑海、关注周围。
她们在酒桌上说流言蜚语,底层普通人也说流言蜚语,还说些谋生和鬼怪之类的事。路过一家售卖旧光缆的商店,她多看了一眼里面有什么,就听见店老板和一个熟客说最近遇见一个出手十分大方的人。
一个小姑娘啊!瘦瘦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好漂亮的!特别大方!我这里的好货,她拿走好多!唉不止我家啊,隔壁卖酒的也一样啊!酒啊,你想想!一百万的东西,眼睛都不眨一下!最奇的是什么,你知道哇?她住无处大楼啊!不是她说的,要她我会信?我看见她进去的啊……
玉子留神听了一会儿,似乎能抓住脑海里的某个线头,然而突然下雪了,风也很大,视野逐渐模糊,她再度迷失,只好快步回到金楼。
当晚她做了个梦,梦见孤儿城以南广阔的草地里,有一个高挑修长的金发女子站在那里,双手抱着肩膀,仿佛在哭泣。梦中她的心异常悸动,为那个人的伤感而伤感,于是立刻快步走上前,就在碰到那人肩膀的时候,那人转过来,脸上却没有五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