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136)
从医院出来,一阵风过,裴清璋先是帮母亲把披肩裹得更严实了, “走吗?”她问,“要不咱们坐车?”
母亲摇了摇头,“这两天感觉不错,还能走,我们走吧。”
可说是这么说,刚走两步,风一吹,母亲立刻站住了,要不是有她扶着她感觉母亲都要倒下去,“咱们还是坐车吧。”也没征求同意,直接招手拦下一辆黄包车。左看右看不见第二辆出现,她于是让母亲先回去,自己拿着东西后面来,然后把车资提前付了。
汤玉玮之前说陪着来,被她拒绝,理由是,第一摩托车坐不了三个人,第二加油不容易,第三——这天气健康的成年人适合坐摩托车,母亲不适合。
她把多带的大披肩给母亲当摊子盖上之后,站在原地目送黄包车远去,手里还拎着包,里面还装着水壶和两条备用手帕。等到了那边,多收了车资的车夫会去叫女佣出来接母亲。她说了,不管母亲是否同意、会不会坚持自己可以所以直接下车走过去,车夫都要这么做。
希望的确会。应该不至于不会吧?不过母亲的确也能走。比前阵子好。她也就可稍加放心,利用这段时间去买药。这样省出来的时间就可以用来多翻译一些稿子,多做一些别的事情。
她的每一分钟都要这样仔细规划,唯其如此追求在每一分钟都做最好的决策,才能最大化地利用每一分钟,转换每一毫厘可以转换的经济利益。
当然这是最好的计划,计划内尚且要保留做不到的那个部分。何况计划外。要是计划外出现了,她只能跟着计划外去调整,有时候调整得费力,亦步亦趋地追就像用有限的收入追无限上涨的物价。
母亲的病是从计划内来到计划外的,而且渐渐有了野马脱缰的趋势。从她记事起,她就知道她的母亲是“先天体质弱”、“生下自己之后身体更差”——这话说的好像是生下她是一种罪孽一样,因为第一她带走了母亲的健康,第二因为她带走了母亲的健康而使得父母不再有孩子,父亲拒绝纳妾也就没有了继承香火的人,第三,因为前两点,父亲流连烟花,母亲感到被抛弃,心境日益抑郁,随着年岁渐长变得偏执:这些都可以怪她。
她早前总是抱着对此类观点的里外一致的反对和抵制,现在有了阅历,反观内心,知道自己表面上当然还是反对这种观点的,但心底多少也觉得是这样一回事——不然呢?要不这么多年为什么总是对母亲心怀愧疚、哪怕是在母亲最无理取闹的时候?
她印象中母亲一直有食不下咽的问题。只是自己还小的时候似乎没人把这当回事,尤其是母亲自己,觉得很不要紧,少吃点正好每年不用放大旗袍,而且几十岁的年纪身材依旧好,多少有些骄傲。结果前阵子,母亲突然大病一场,先是莫名发热高烧,接着全身疼痛,恶心呕吐好不容易被压下去,食欲不振就接踵而至,上腹胀痛一直不缓解,几日之后又变成腹泻——这还说不好是病的还是吃了通便药该有的结果,总之一发不可收拾,她实在看不下去,和汤玉玮一道强拉母亲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是乙肝。
乙肝?
是。
她努力站住了,不要摇晃,实际上已经不能判断自己有没有在摇晃。
现在情况严重吗?
现在嘛……
其实只有一半的意识在听医生说话了。但要等到汤玉玮来,问她,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记住——不能复述,整理不起来——又要等到汤玉玮从医生那里回来,她才想起来自己之所以不能复述,是因为精神打击,是因为医生说到了很多要用的药、也要说到了基本上都没有,然后婉转地问她能不能弄一点。
她是有渠道,还很可靠,但是不一定都能弄得到,最重要的是,不一定能支付得起治疗个好几年的价钱。
等她镇定下来,两人又一道去见医生,末了得到的答案是,弄药不容易,先吃点中药吧。
医生说这话时并没有别的表示,只是用略带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们两个。她当然明白那种打量,没有别的意思,大概好奇她们是否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至少在钱的层面上。
是这样吗?不完全是。不是吗?其实也是。
药店到了。西药她问了问,有的极少,价钱又涨了一些。一开始想着这药吃了也不过缓解症状、就不想买,转念又觉得除了缓解她还有什么能做的?治疗、缓解,都在医院,医院之外——
你可以给你妈妈增加营养,养好身体,要是不舒服,就吃点药。
医生这么说。她把药买了。然后出门,正好撞见一辆黄包车,却没有拦下,选择走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