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137)
母亲后来当然是住院了,她不得不陪护,在医院的炉子旁一边看着粥一边做翻译,和女佣两班倒——说起来是两班倒其实有时候她休息她还要出去办事,一出医院大门就是汤玉玮在等着她,亲自接她去,又护送她回。这也都还好,费神的是母亲和来探望母亲的各色等人。
从冷清的大街穿过,一路快步回凡尔登花园,偶尔看见一两辆停在街边的汽车,她都会仔细打量,看看是不是认识的人——那些她往日不认识、只是在母亲的话语中听过名字的人。她不想见到她们,但又不得不见,见了还要陪笑脸。她承认自己的算计有点过分,指望着这些人出于面子也好情谊也罢,支援母亲的痊愈事业。谁想得到上门探望的只带了关心,并没有营养品,好像这里不是上海而是大后方一样,东西难买,大家没钱——打牌赌钱的时候就有了!
她们来,她招待,还要专门准备东西招待,还要考虑母亲是否合适见客——哪怕她的考虑和决定母亲未必会听——还要准备给母亲保暖的东西,还要和租客沟通让他们不要见怪也不要打扰,方方面面全是算计,最末,还要一道见客。
她的心力只想用来考虑避免母亲因营养不好而病情加重,这已经够难了!
到家,上楼,看见母亲疲倦睡了,问过吃药没有,和女佣对完账,和难得在家的租客聊两句,然后上楼去,开始她耽误了一天的翻译工作,从下午时分,一直坐到了天黑。
如是过去好一阵子,这天,同样时分,天黑的时候汤玉玮来了,两人一道吃了饭,回到裴清璋的房间里。关上门,汤玉玮向陶静纯的房间努努嘴,问道:“今天怎么样?”
裴清璋想起来就心烦,“你先说前线的情况吧,先说大事,再说这小事。”
“前线——也就是常德前线惨烈,打得不像样子,我们疲惫,日军疯狂,人间地狱!但——我听说,已经安排人去救方先觉。”
说完,两人俱是沉默。裴清璋不用问也知道汤玉玮在想的是什么,打成这个样子,把方先觉救出来的意义是什么作用是什么?嘉奖一个活人的象征意义很大?激励全军全民的士气?现在衡阳沦陷、谈判失败,多少人骂他是国贼,此时不反省战争计划的失败,先想着捞人。人捞出来,活着的英雄比死了的烈士价值大,至于如何有一个和盟军协作的计划,如何不要再死这么多将士,那都不如一时之提振士气重要,那都不如一个活着的英雄重要。
万小鹰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但是她拿来交换的东西是否真正发挥了价值,现在她们也说不好了。也不想说了。
“伯母呢,怎么样?”是汤玉玮率先开口,不想再讨论令人无奈的战况。
“好了些,精神啊力气啊,都比之前好了,心情也好了。然后……”
“然后?”汤玉玮从椅子上立起身子,以为出了什么事。
“然后今天就出去打牌了。准备打到晚上。晚上!就这样,还要去打牌!”
汤玉玮闻言笑了笑,她笑不出来,只有叹气:“我本来不同意她去,虽然她从来不把我的不同意当一回事,但她说今天打牌的这家一早说好了,等她好了,接她去,送她回,全都有车。我心里说有车是有车,有油吗?我已经让周姨跟着她去了,蹭吃蹭喝就蹭吃蹭喝,她是病人,要人照顾,没什么了不起的,到晚上我就开始打电话催,反正我是不要脸了。为了健康,这点脸皮有什么意思?”
汤玉玮只是说“是”说“对”,她道:“你倒敷衍我。”
“我这又是敷衍了,那我怎么办好,你说?是我陪你上门去请,还是?”汤玉玮靠回椅子里,脸上带着专门用来安慰她的笑意,“可要是专门去一趟,骑着摩托车,又不坐人家的车,更显得奇怪,背后指不定要被说,伯母恐怕……”
她想想就摇头,摆摆手让汤玉玮别说了,“我也只能打电话催,真上门去,她能说我十年!”
两人又说一阵去打牌的这家到底是什么人,裴清璋所知不多,也只能胡猜,末了在汤玉玮身边床上坐下道:“我总在想妈妈的情况。照现在的样子,治也总治不好,药品匮乏得很,短期内这种匮乏也无法改善。我问了几个医生,都说要想治好,怎么都要出去,到香港,到美国,才有希望。我也想,可是谁知道是什么时候才能去!”
汤玉玮起身,坐到她身边来,把她的头揽在肩上,“会的,都会的,只要我们想去,总会去得到的。前阵子我还收到一份家里发给我的电报呢。”
她知道这不容易,也肯定不是普通渠道给汤玉玮的,不是机密就是绝密,还得是有人带给她,难道是汤家知道女儿的真实身份了?“难得。电报上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