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25)
“舒服?”
“很好。”她说,“要快。”
“下午四点。国泰。”
“条子?”
“文件。”
“你知道我有时候看不懂。”
“想办法。”那边笑了笑,“你很聪明的。”
“你就知道给我找事情。”
“要重用你。增益你所不能。”
“拿到了之后呢?”
“等我消息。三天后到美商通讯社去,等电话。”
“好的。”她想挂,却发现对方没有先挂,“还有事?”
“没什么。你去吧。”挂了。
回到座位上,裴清璋随便问了几句,她也就随便答。裴并无追问的意思。这段日子以来裴清璋似乎对于她为什么要回来已经不那么关注了,至少不是那么想问,好像是猫玩耗子,发现死了,也就不好玩了——她知道这个比喻对于裴清璋是一种侮辱,当然也侮辱了她自己,而且最无奈的是,裴清璋不感兴趣不问了,她倒觉得空落了。
保守秘密有时候的确很难。特别是你想要告诉别人的时候。理性上她当然知道自己应该隐瞒自己的身份,这样对裴清璋好对自己更好;但感性上她想要裴清璋知道自己是谁,想要裴清璋支持她,在除了自己的上线和几个军统同仁就没有人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她希望裴清璋能以置身事外之人的角度来支持自己。裴清璋是从“往日”、从“过去”延续下来的人,对汤玉玮这个人的认知应该和德堂还有同仁们都不一样,应该先是汤玉玮,后是军统特工,而不是二者合一的——这样的人才应该有资格告诉她,我支持你做这件事,你做的是对的,继续做下去,加油,努力,不要停下。
她知道,这就是依赖。看上去她没有依赖裴清璋,实际上非常依赖,当然如果没有裴清璋的出现她也会继续下去,这无可置疑,但现在裴清璋出现了,她开始依赖了——这说得倒好像裴清璋坏了她的事一样——在所有的生活中,看上去花花世界变动不居,她却需要裴清璋作为一种不变的部分,成为自己疲倦的时候可以依靠的支柱。
只是疲倦,只是偶尔疲倦的时候,多的,也不敢寄望,这样对裴清璋好。
对裴清璋好。
说起来自小也没人把她当男孩养,宠也宠,爱也爱,也欺负人,也被人欺负,除了喜欢刺客故事,她不觉得自己和其他女孩有什么不同。既然没有不同,也就不用谈什么保护不保护,照顾不照顾,除了面对裴清璋的时候。
当然还有一个例外是那位美国女友。事到如今,她倒想不清楚到底是她追的人家,还是人家追的她,还是人家引诱她追的她了。
至于现在——
现在也不大想得清楚,也不想想清楚。没有必要想清楚。
寻访往日的时光里,两人还不断地在了解对方,了解各自在不同的天地里度过了十年之后的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有时候是她问了汤玉玮答了,她感叹,这样啊,我还以为,然后汤玉玮说,哪有,怎么会,当然不可能啊。她发现汤玉玮并没有那些在西洋生活了好几年之后的人身上会有的高傲和轻蔑,反而富于一种实践的踏实的精神,仿佛扔掉了许多桎梏,用最单纯的目光轻轻地打量着万事万物。譬如说某一习俗某一做法,汤玉玮并非轻易用简单的二元论、文化背景论或者文明社会之类的观点来判断,反而真的能做到就事论事。她就此去问汤玉玮,问这是不是美式教育所带来的。汤玉玮想了想,歪了歪脑袋道,“也不是。很多时候美国人也很傲慢。”
当然有的时候她也发现汤玉玮身上的旧习惯。她满以为汤玉玮去了西洋,应该更喜欢西洋食物,结果汤玉玮天天都要和她去川菜粤菜馆子——一个南浔人,上海人,喜欢吃点腌笃鲜烂糊肉丝,也没什么,非要吃遍各大菜系的中国菜,还要吃辣,就显得有点奇特;偶尔她问起,去不去吃牛排,汤玉玮直摆手,“不吃?为什么啊?”她笑,“吃得太多了?”
“没有,吃得才不多呃,我就不喜欢,整块牛肉往那里一放,非常粗俗。”汤玉玮站起来,两人一样高,平视就能看见对方的眼睛,“再说了,我本来就喜欢吃吃喝喝。明天我们再去吃一次那个……”
她现在已经知道汤玉玮过了十年还是一个馋嘴猫,还是一个喜欢玩的活跃分子,还是一个和什么样的人都能说上两句聊上一会儿从不摆架子的热情姑娘,也知道了过了十年汤玉玮已经变得更踏实诚恳,知道得更多,更会照顾人更能体谅人更能从细微处发现别人的需求与变化的人了,汤玉玮是更好的汤玉玮了。十年,她想说汤玉玮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但也清楚地知道,汤玉玮会拒绝,说她离成为一块真正的美玉还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