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49)
她丝毫不喜欢李晨,倒是觉得《士兵突击》是蛮好看的电视剧,但是眼前这位哥们儿说这些话的样子,像极了那里面的李晨。
乍看生得好,实际混不吝,自己不知道,倍儿觉自己好。
等她回到自己办公室,看见几个年轻下属还在那里,尤其是被骂的臭小子,像一只知错的小狗,大眼闪闪,低着头“泫然欲泣”,她可实在不觉得我见犹怜,但还是走到小伙子面前说,“今天的事,下不为例。以后对自己的工作,要用心,要负起责任来。我的容忍就这一次,再也没有下一次。”
小狗点头,尾巴还是朝下的。
“走吧,都走吧,下班了。早点回家。”
一边挥手赶走大家,一边坐下来,开始加班。
从心底对自己坦诚地讲,她当然不觉得自己一定有带这个小子、对他多好的必要,也不觉得自己会多不好。在茫茫人海里,自己算是很好的上司。人的成长始终是一个人自己的事。
但说起来是自己负责,受原生家庭影响终身的人也很多。再怎么说三十五岁后不应该继续责怪原生家庭,事实就是事实,而且很多人根本没有得到足够好的机会成长为可以摆脱那种影响的样子。人在一路成长、肩负众多、最后老去的路上,就是无穷无尽地在受到周围的影响,自己当然成就自己,或者造就自己,别人也会。像一个量子和另一个量子,像两种发生反应的化学物质。
所以什么才是对一个人好呢?人世的“反应”是如此复杂,无法预知未来结果的事占了绝大多数,在人际互动之间行动起来似乎只能存乎一心,那拯救或放弃他人的想法,看来也不过是“一心”而已。
然而人在世上活着,只要还没大彻大悟,就会有想法,就会有一颗心在动,会在乎,会有情感的触须四处延展,会受伤甚至被斩断。
她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也想做个好人,即便只是凡人。但回望这一天,也没觉得自己真的做到了什么,甚至好的情绪都没有带去——唉!
打开门,回到家,蜷缩沙发上,允许自己有半小时无意识刷手机的休闲时间。
刷着刷着朋友圈,看见祁越分享了一首歌——话痨的朋友圈——还有歌词,看来是很喜欢?
你很喜欢的歌是什么样的呢?她于是点开听。
“半途而废求贪欢/昼夜把酒端/雾里看花春梦短/醒时天色晚……”
她摇头晃脑地听着,看祁越在引用歌词的后面还写了一句,“嵇康著《声无哀乐论》,说音乐本无悲喜之分,都是人自己的心。我最喜欢这首歌,因为厌世者听见弃绝,不羁者听见旷达。人生不过是观察、体会、经历而已,一切烧完剩下回忆,生不带来,死方带去。”
生不带来,死方带去。
第十七章
章澈在网络那头盯着这话,祁越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听《借酒》。
当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就知道嵇康,但是从未读过他的故事,长大也不过知道一个“《广陵散》如今绝矣”。近来读了一本《嵇康之死》,了解变得丰富,生长感想的土壤也就一下子变得厚实。《声无哀乐论》是高见,只是身为现代人的她自觉已经失去了感同身受的能力。也许只有倒回到那个丝竹管弦并不过于繁盛的原初,才能说音乐本身没有喜怒哀乐,只有一颗没有被先入为主的种种情感色彩所污染的心,才能真的理解嵇康所言。
“声无哀乐”这四个字种在心里,后来就发现了这支乐队。在他们所有的歌曲里,她最喜欢《借酒》,喜欢歌词,也喜欢这首歌给人的感觉,那种几乎接近于“声无哀乐”这四个字的原始含义的感觉。
纵然别人看来她是学业有成、事业进步、理财有道的人,她自己看自己,看自己的一切,有时也想逃之夭夭。也不知道是青春期疼痛文学的影响(严格讲她不觉得那是疼痛文学,但又觉得不比疼痛文学好到哪里去),还是从哪里感染到的传统士大夫不得意时的思想,她在生活工作遇到一些可谓“没办法”的事情之时,假如已经生了厌烦和冷漠的情绪,思想总会沿着古人的老路,一路走向弃绝俗世、出家隐居这些路上来。
以前读《空谷幽兰》,知道现代隐居终南山是件难事。但后来读到一个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有游人遇见挑着物资上山的尼姑二人的故事,不知为何,她喜欢极了那画面。
哪里需要与天地同寿?永生或者极端漫长的生命是无聊的,与天地同在、无有隔阂拘束就很好很好了。像一部德国小说写的,完全融入某种极端的宏大和伟大,自我无须消融,但显得极其渺小,她觉得这才是人类这一生物在地球上真正应该有的、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存在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