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花道(16)

益华。”

我觉得眼睛很痛,用手一抹,原来是一颗凝结在内眼角的冰粒。风一吹,它就不见了。

我想起六年前,我十六岁,适雯十五岁。北平的天灰蒙蒙的,草却很绿,一只鸽子扑簌簌地飞起来,掠过头顶的天空,消失在不远处的林中。

那时她穿着一件雪白的宽袖圆摆上衣,阴丹士林布裙,黑色搭扣绣花布鞋,两根又粗又亮的麻花辫搭在胸前,年轻的面庞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在草丛间捧着一本英文的诗集,神情专注而激动。我是个腼腆的小战士,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拉过,一跟她说话就结巴,脸也黑里透红。

“你真是目无军纪,上次才被关了禁闭吧,又趁着放哨跑来这里,你就不怕被组织严惩?”

“谁,谁说的!我这是冒,冒着生命的危险打入敌人内部!为中央及时掌握地方动态、保护党组织安全做重大贡献!那可是,可是要受到表彰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傻样儿。”

她又说:“我看你根本就是意志不坚定,动摇了立场,站错了队伍。红军也不需要你这种两面倒的软柿子,干脆来我爸的部队,我给你说说好话,没准儿还能当个警卫员。”

“胡,胡说!我可丢不起这个脸。谁,谁不知道你们国民党空有一身好行头,那武器是一水儿的进口货,轮到上战场拼真本事,得,全狗熊了,法兰西坦克比不上拉货的驴车,德国毛瑟手枪赶不上自己造的鸟枪。”

“你!”这回轮到她愤懑了,“华段生!你这王八蛋!我爸浴血奋战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啧,还高级军官的女儿,大家闺秀呢,才十五岁就这么泼,以后谁敢娶你当媳妇儿啊。”

“华段生!你给我站住!”

……后来,我的父亲母亲死在鬼子刺刀下,我却离开部队,开始学起书本知识。再后来,我要去日本留学了。

我十八岁那年,她十七岁。我们还是坐在那片野草地上,正是冬季,霜连着雾,雾连着天,从下到上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太阳。

她的头靠在我肩上,轻轻地说:“我小时候去过日本,记得那儿的樱花特别美,每到三月,大团大团的,像要把树枝压断一样,惊心动魄。那时我在北海道的一户渔民家里住了几天,他们很朴实、很知足,白天打打鱼,晚上就在村民自己开的居酒屋里喝点儿小酒,一天到晚都乐呵呵的。我到现在,有时都会想起他们,想起北海道的樱花……战争的烽烟中,不论是侵略,还是被侵略,真正受到伤害的,总是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们要世代笼罩在执政者的野心和阴谋之下,哪怕他们也许连战争是什么都不知道,哪怕他们只想好好地过日子……”

我搂住她的胳膊紧了紧:“适雯,你等我,我学成了就回来,跟你在一起,咱们一起投入到这为自由而献身的热潮中去。然后结婚,生他一大堆小崽子兵出来,满十六岁就把他们扔到部队里,让他们尝尝姥爷和爹尝过的滋味……”

……我猛然抖了一下,指间被雪水打湿的烟软趴趴地掉到地上。我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顺着街道向前走。那个早已被我当成家的方向,一直朝前延伸出去,笼罩在一片未知的黑暗中。

这片幽幽的深山老林,被闪烁的夜雪照得一片洁白。那一轮银月同徐徐下落的银雪交相辉映着,整条小径都笼罩在薄雾般的轻纱中,乍然看去,会以为又是一个悄无声息的、三月的落樱之夜。

老远的,就见花道坐在村子外的泥石台阶上等我,用手支着脸颊,火一样的头发点燃在夜雪中。直到许多年后,我仍会常常想起,这么多个夜晚,长长的花道尽头,那个托着腮等我的人,那张痴痴的、傻傻的脸。

花道看见我以后,飞快地跳起来,身体晃了晃,大概是腿麻了吧。然后他高兴地大喊着向我跑来。即使隔了这么远,我却仿佛能看见他脸上开心而又恼怒的神情。他现在已经不会像当初那样,因为被我发现了在等我而羞愤了。

“黑炭——————你这个笨蛋!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又害本天才等,啊……”他被埋在积雪中的石头绊了一跤,扑通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扑腾起一阵烟雾状的碎雪,然后跟没事似的,爬起来拍拍屁股,继续朝我跑来。他在我面前喘着气停下,鼻尖冻得通红,脸也是红扑扑的。

“你看,你看!下雪了!本天才说要下雪就一定会下的!哇哈哈哈!”他已经忘记那天皱着眉头说“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雪”的人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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