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昭(15)
好不容易建好的心理防线像一堵偷工减料的墙,在巨大的关门声中轰然倒塌。安北歧的眼泪被这声巨响震下,她颤抖着无声哭泣,现在还能感觉到身体隐约的疼痛。她不知道如果没有这疼痛提醒她,自己会不会也像林朔那样对这个孩子的死亡漠不关心。她想,幸好,幸好我没有把你生下来。我救了你。
第6章
时钟滴答的声音在安静里规律地响起,安北歧进入了深渊般的睡眠。一直到窗外的天空完全黑暗下来她才惊醒,她后知后觉地打开客厅的灯。突然的光亮刺痛视网膜,她用手去摸才发现眼睛已经哭肿了。
烟灰缸像庙里最旺的香炉那样被插满,安北歧感觉自己像是宿醉后的一滩呕吐物,肮脏地残留在沙发上。手机里有三条未接电话,全都来自一个人。她拨回去,和预料完全相同的没有理智可言的大吼声:“造孽啊!真是造孽!”
“妈,拜托。你冷静点行不行。”安北歧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得像得了重病。
电话那头是两下重重的深呼吸,接着声音低下来了,带着哭腔:“是,谁能有你冷静——你简直是冷血,那是你的孩子,那是一个生命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杀了他。”最后声音低得如同隐秘的诅咒,让安北歧脊背发凉。
安北歧沉默着,过了会儿才轻轻说:“我不能要这个孩子,我老公在出轨。”她知道自己在找借口。
“这是什么话?他怎么会,”电话那天难以置信地吸了一口气,“不,就算这样,那你离婚!还怕养不活一个孩子吗?家里有我,你爸爸,还有你姐姐!”
“姐姐”这两个词毫无征兆地刺痛了她,安北歧皱起眉:“你不要提,她已经和我们断绝关系了。她这么多年已经过得够辛苦,你还要把烂摊子都往她身上扔吗——而且这是我自己的身体,生孩子还是打胎都我决定。”
她忍无可忍地挂了电话,果然,脑海中浮现的是夏遥的脸。冷漠而麻木的,表情戏谑的脸。
姐姐,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把所有事都处理好吧。你那么坚强,那么厉害,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你,不然当初你怎么会做出那些事。你才是冷血,什么亲情伦理都被你抛到脑后。而我现在也越来越像你,你真不是个好榜样……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那场车祸。你输了很多血给我,所以我才和你越来越像,对不对?
姐姐,我好想你,虽然你是因为我才离开的。对不起姐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程远昭对不起方耳,对不起这个孩子,我对不起你们所有人,都来惩罚我吧。对不起。
方耳从公寓楼出来已经是下午,临近深秋,雨水渐渐稀落,太阳也没那么毒辣,她穿着有牛角扣的淡绿色毛衣外套。风吹树叶的声音有些嘈杂,方耳从包里拿出蓝牙耳机戴上,听的是程远昭昨晚分享在朋友圈的《雪花抄》。她边往地铁站走边想,自己这副样子如果让程远昭见到,肯定会被她恨铁不成钢地数落。
方耳白皙的肌肤上有红色的淤痕,那时缠绵过后暧昧的痕迹,一眼就能被看出来。但她知道此时自己是幸福的,虽然这种幸福如同朝露般脆弱,带着微微的酸涩。但总要有些事情来填补生命的空白,一直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太没意思了。方耳上了地铁,手机响起收到微信的提示音,她打开看,是简短的一句:我们是一夜情吗?“一夜情”这三个字让方耳感到牙龈发酸,她也回了个问句:你想当我男朋友?
在地铁上听着机械的报站声,方耳想起来自己高中毕业后的那个夏天,独自去苏州旅行,买的火车硬卧票。她在深夜躺在硬邦邦的小床上,颠簸着,一整晚都听着车轮和铁轨碰撞的声音,她捏紧拳头忍受着旅途的疲惫和长久乘车带来的溺水般的晕眩。就在那时方耳想起来妈妈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听力有些弱,外婆给她起名叫方耳,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总是听不清别人讲话,所以会更加用力地去看人们的表情,对人脸上细微的神态变化也更敏感。不过现在她和正常人一样,没有听力问题了——方耳又想到外婆,那个在记忆里只有几张照片的老人,就是她给自己取了这个要用一辈子的名字,真奇妙。可她看不到方耳长大,她会因为给自己取了名字所以对自己格外怜惜吗,在天上。
那场旅程说不上完美,方耳第一次去南方,眼前的温柔水乡对她有着诱捕器般的天然吸引。但是湿漉的空气和阴冷的夜晚还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记得自己看了一场话剧,在那个简陋的舞台上,女主角认真地对着台下观众说:“就算他是坏人,可我们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方耳在网上看了这场演出的评价,并不算好。可那句话像是藤蔓一样缠绕在她的心里,并且随着她成年之后做的每一次选择不断向身体深处沉淀延申。